那些所谓的生离死别

听闻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很难过。

总想写点什么,却总是不知该从何落笔,瞪着空洞的双眼,直愣愣的出神。可满脑子萦绕的,却都是些破碎的记忆,与一个个活生生的音容样貌。

他们曾真实的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却又突然间的消失不见,留给你的,只是一片记忆,而且会随着时间而越发的模糊起来,多年以后,或许会变成一种类似于幻觉一般的存在。

我想说的正是死亡。一个人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放下所有之后的解脱吗?是一种存在于真实生活中被突然的抽离?还是一种物质的消灭,或者是一种纽带的瞬间崩断?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不断的看见死亡,看着它发生在你身边的人与家庭之中,而你遇见的最后一次,便是自己的死亡。

从小到大,我也看见过太多的死亡,有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有的也早已随风消散,有的让人痛彻心扉,有的也只是风轻云淡。

死亡曾经给到我的第一印象,是恐惧。

在那个年代,又相对来说较为愚昧,而我还是一个孩童。周围的人告诉我的,便是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鬼会在夜晚出来,坐在自己的坟头,远远的看着自己生前的家,也会时常在半夜回家,千万别被鬼碰到。

这种说法,一度搞得我们天黑之后便往家跑,不敢出来。在那个还没有电灯的年代,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着幽微暗淡的火苗,拉起长长的身影,都会头皮发麻的想起前几天刚刚听来的鬼故事。

那时的我们是天真的,也是愚昧的,看着同村举办的丧事往往兴高采烈,无非是想看那吹的热火朝天的唢呐,还有一大片孝子贤孙以及女眷们,披麻戴孝的跪倒一片,像是吟唱般的哭诵。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嚎。而那种抑扬顿挫的哭腔,以及不同的哭词,正是我们感到新鲜的东西。

年少无知的我们,曾一度刻意的去背诵他们的诵词,学习他们的哭腔,模仿她们那种如泣如诉般的吟唱,可每每都会被家长的一记闷棍打的晕头转向,瞬间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至今我还能清晰的记得那种场景,原本好好的一个人,突然间的便能爆发出一种悲天恸地的哀嚎,看着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哭天抢地,任谁都得动容。我曾一度庆幸自己生下来就是个男的,因为男的不用哭灵,如果我是个女的,大概以后我也得学她们这种哭嚎,可真就难为人了。

人死了,接着就一定会变成鬼。大人们说的,还专门在夜晚把落单的小孩抓到坟里去。从小时候,我便害怕那一个个凸起的坟茔,不确定里面是不是藏着鬼,突然间的从里面伸出手来把我抓进去吃掉。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不过是大人们编织的谎言,为的是让我们这群疯起来就没边没沿的熊孩子们,天黑了就自动回家。

比起那种哭天抢地的哀嚎,我也见过另一种哭。那是一种真正的悲痛欲绝,乱颤的双肩,悲泣的哽咽,以至于急火攻心的吐出一口血来,那该是一种怎么样的绝望与悲伤?

按照老家的说法,人死七日之后,也就是头七,是必定要回魂的,我们叫“回杀”,通常是在午夜时分到次日的傍晚。

传说是因为逝者不舍得就此离去,而在头七这天,阎王爷会放他回家再看最后一眼。可是因为刚刚变成鬼,所以身上的戾气太重,一路上碰到的活物,都会被这种戾气杀掉。就连逝者的本家之人,也必须在那天全部离开家,否则便会被逝者带到阴间。

本家照例要在离开之前,在家中的厅堂之上,摆好了香烛与纸钱,再摆上一桌供品,这叫做“摆供”,地上和院子里洒满了草木灰,然后点燃香烛和纸钱,锁上门离开。

第二天傍晚回到家中,大家便翘首以盼,看看地面上的草木灰有没有什么被触碰过的印迹,以证明鬼魂从上面经过,再看供品有没有变化,比如被动了位置,是否被动过。一旦发现任何印迹,便是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遍开来,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尽管我一度怀疑那草木灰的印迹,是夜间的风吹过留下的,但大人说这是鬼风,某家的贡品有被动过的痕迹,我想会不会是老鼠啃的,可话刚出口便挨了父亲一个大嘴巴,从此便再不敢胡说。

而最让人闻之色变的,依然是“回杀”,能把我们吓得中午放学了不敢回家,生怕路上碰到鬼魂要了亲命。直到几个寻来的家长,在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像是赶羊一样的赶着我们这群早已是惊弓之鸟的孩子,挨个的塞到各自家中。

曾经对死亡的恐惧,多半是因此而起。而那个时候的农村,电灯尚未普及,也没做到家家都能用上电,更不谈电视机之类的奢侈品了。每天晚饭之时,便是村里一天下来最为热闹与活跃的时候,大家都端着饭碗,倾巢而出,围聚在村里的几个路口。

月光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聊的最多的无非也是家长里短的事,偶有遇到人去世的时候,便会一起聊起了关于鬼的事情,大家便一下子来了兴致,聚精会神的听着那神乎其神的事情。

月光朦胧而又带着点阴森,惨白惨白的月光下,远近的屋舍与树林的影子昏暗阴沉,影影绰绰。一村子的人便在这样的月色下一起讲起了鬼故事,通常一个人讲完,必定有另一个人出来讲一个更刺激的。听的大家无不毛骨悚然,现在想想,那真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可连带的结果就是,吃完碗中饭食的家长,沉迷在故事中,便让自家的孩子回去再给自己添满了饭端过来,可是早已身临其境的孩子,说啥也不敢独自回家,愤愤的家长,只得骂骂咧咧的起身自己回去添饭。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一个人的消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濒临死亡的瞬间,心中的那些挂怀,是否真的能够放下?是否真的会在去世以后,存在着一种怨念,而变成厉鬼?

我想起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个阴雨绵绵的秋天,阿东的父亲不幸离去的场景。

那时阿东的奶奶正在医院救治,阿东的父亲心急火燎的四处借钱,好不容易凑够了手术费用,却在返回医院的途中,不幸遭遇了车祸。母亲还没有救成,自己却先丢了性命。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阿东的母亲那哭的死去活来的场景,还有阿东的爷爷那吐出的一口老血,一边老泪纵横,一边像是疯了一样的哭嚎着“老天爷呀.....”

那一刻,我仿佛模糊的感觉,在死亡面前,人人都只不过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被汽车撞出去的人,跟我们小时候用脚踩死的蚂蚁一样,都会瞬间失去生命,永久的消失在这个世界里,因此,人和蝼蚁并没有什么不同。

多年以后,我也会时常的想起阿东的父亲。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阿东的父亲在濒死之际,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是身上的疼痛,还是亟待救治的母亲?或者是这个即将要破碎的家庭?还是放不下那两个年幼的孩子?他该有多么的不甘和愤怒?可是在那一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转眼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堆白色的骨灰。再多的不甘,再多的不舍与眷恋,也终究随着那一缕青烟,而彻底的烟消云散了吧!

按照老家的说法,阿东的父亲属于横死之人,怨念极深的那种,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成厉鬼索命呢?可是我却从未见过他的出现,几年以后,当他的坟头已是衰草萋萋,大家仿佛也早就忘记了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忘记了这人世间,他曾经来过一遭,为了救母的大孝子,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被遗忘在岁月的尘埃里。

从那时起,我便试着重新的去审视死亡,它绝非一句简单的“人死如灯灭”般的轻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它显得平静与从容,它带走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肉体与灵性,不是一个简单的个体的消亡,还有一些对周边人带来的悲痛与哀伤,以及一段故事的消亡,从此不会再有人提起。

于是我便会经常的想起一段往事,是关于奶奶的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奶奶还没有变得老迈,而我也是刚刚的踏入校园,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

每年的中秋,我都会跟着奶奶回到她的娘家。说是娘家,其实早就没有了她的长辈,只有她唯一在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爷)这么一个亲人。奶奶一母同胞六个,她是最小的妹妹。

每次跟着奶奶去,一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便是跟着奶奶生活,走到哪里,自然也要把我带上;二是因为我也喜欢往舅爷家去,除了能吃上一顿好吃的饭菜,还能跟哥哥(舅爷的孙子)开心的玩上半天,临走之时,还能顺走他几件手制的玩具。

从他们兄妹俩的聊天中,我总能知道很多关于奶奶的故事。

奶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于30年代初期,那时她们家还是地主,日子算是富庶。至于奶奶有没有住过传说中的绣楼,我不知道,但从小我便知道,奶奶是识字的。单是这一点,就比村里的绝大多数人强。

我不知道奶奶从小是否过的像电视剧中的大小姐那样,单是从舅爷的口中知道,那时他的记忆中,家里还是有仆人和长工的。或许他们并不像电视剧中的财主员外那般的阔气,但至少跟鲁迅的《祥林嫂》中描写的鲁四老爷差不多吧,我经常这么想。

每年的清明,奶奶也照例会回到娘家,跟舅爷,大伯(舅爷的儿子)一起到她的父母坟前烧纸祭拜。所谓的坟,早就没有了坟茔,只能凭借着记忆,在一片田地的大概某个位置,焚起纸钱,放起鞭炮,跪下祭拜。

而在我的记忆中,每次都会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灌木丛,我们把那叫做小树林。树林的面积不小,三面环水,一面靠着大路。

后来我才知道,那片荒草萋萋的小树林,曾经就是奶奶的家,几十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跟着父母还有一众姐姐哥哥在这里生活。我不知道当时的院落有多大,就问奶奶,你家当时有几间房,院子得有多大。奶奶看着荒凉的树林,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院子就是这么大,墙头都是盖在水边的”,舅爷淡淡的说道。

那一瞬间,我看着这荒凉的树林,目光似乎穿越几十年的厚重,隐约的看见眼前的这片树林,慢慢的幻化成一个深深的院落。庭院中人来人往,牛马成群,一排排带着厚重历史的院墙与房舍,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嬉闹玩耍.....慢慢的我又回到现实,这里早已没了往昔的人间烟火,只剩下一片被衰草掩盖后的无尽荒凉....

我不知道,这片我曾与哥哥进出过无数次的树林,竟然就是他们的祖宅之所在,而现在也早已归了村里所有,不再是他们家的宅基地。至于为什么会搬到现在的地方去住,或许就是因为多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土改”了吧。

奶奶曾指着树林中的一个大致的角落,跟舅爷说到,“那年咱爹埋在墙根下的两杆长枪,该锈没了吧?”

“八路军来到后就上交了,我挖出来交的”,舅爷淡淡的说到。

回去的路上我问奶奶,是什么样的枪,是不是电视剧中八路军拿的那种长枪,为啥你家还有枪呢?

“那时候土匪多,抢东西还打死人,防他们哩,他们知道咱有枪就不敢来抢”,奶奶说。

2010年的时候,舅爷也因病去世,奶奶也一下子衰老起来,小树林曾经热闹的一家子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她的精神头也仿佛一夜间黯淡了下去,自此再也没有回过娘家。

每年过年回家,我总是喜欢跟奶奶聊天,问她一些关于曾经的往事,老人家每每聊起,眼中总会忽然闪现出一丝异样的光。

“那年我十二,夜里你太爷(奶奶的父亲)把我和三个姐,赶着马车连夜送到市里的二姑家,老家打起来了”,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说着发生在我们那里的一个解放战争时期的战斗场景。

“就听见"呜”的一声过去,抬头一看,就看到飞机在天上飞,一下子吐出一尺多长的火苗子,然后就听见“哒哒哒”的声儿。那都是蒋介石的飞机,在天上开枪打八路军.....

“那年我躲在市区的一个楼上,看着国民党的兵把八路军围起来打,然后八路军又来了很多人,在外面又把国民党的兵围起来打,后来国民党的兵又来了很多,再把外面的八路军围起来打,就这么一层围一层的打,人上去就死完了,死了很多人呢,”

我知道这其实只是淮海战役的一个不起眼的场景,但那一刻我也明白,所谓的战争,绝不是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么写意,那么的简单。

后来,我便因上学而逐渐远离了家,陪在奶奶身边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后来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少。每每回到家中,便是看到奶奶的越发的衰老,但是她依然精神健旺,思维依然清晰,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奶奶会突然的离去,没有半点的征兆。

“养孩子就是养了一窝鸟啊,长大了就都飞走了”,我不禁的又想起了奶奶常说的这句话。

上周接到电话后,得知奶奶离世的消息。我一瞬间的脑袋空白,这时我才想起,奶奶已是九十岁的高龄,而我这个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也已是年近四旬的人了。

我匆匆的收拾几件衣物,赶在最快的一趟航班返回。一路上,我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哀恸,又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平静。

“人都会老的,老了之后都会死的”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就找不到你了”,我情不自禁的想起小的时候,问起奶奶人为什么会死,奶奶跟我的对话。

我一路无话,心中没有波澜,走在村口的路上,门前的那个石梁依然存在,不知它已经躺卧在哪里多少年,经历了多少的风吹雨打,见证了多少人的从小到大,从生到死的轮回。可在石梁之上,已经没有了奶奶那老迈的身影,手里拿着拐杖,坐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每一个儿孙的归来....

回到家中,我赫然的看到正厅里陈放的那口乌黑的棺材,才猛地回到现实中来,确认无疑,奶奶的确是已经离去,而我的记忆深处,却仿佛依然在强烈的搜寻着什么....迟迟没有感到那种逆流成河的悲伤…

直到次日开棺,这是家属的最后一次送别。蓦然看到奶奶那熟悉的遗容,像是一个熟睡了人,安详的躺在棺材里....

我那悲伤的泪水,仿佛是决了堤的河水,再也无法控制的奔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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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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