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无声忆隆情丨人来人往

宋淇致作者的信函原件。 (作者供图/图)

众所周知,宋淇邝文美伉俪与张爱玲私交甚笃,《张爱玲私语录》辑录的是三人之间历经数十年而始终不渝的深厚交情,其中尤以“书信选录”最让人感动。从这些往来信件中, 得知宋淇为推广张爱玲的事业,到了完全投入忘我的境地,几乎陪上自己全部的时间精神而在所不惜。“朋友劝我一直为人打算,而忽略了自己出书不免太不为自己着想了。”(宋致张函1974-8-17,见《私语录》140页)宋淇信上虽这么说,其实是明知故为的:“有时想想这样做所为何来?自己的正经事都不做,老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如果我不做,不会有另一个人做,只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地做了。”(宋致陈皪华函1987-10-18,见《私语录》140页)由此可见,宋淇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乐此不疲。若干年来,他为朋友拔刀相助的种种义举,不知惠及几许同侪,多少后进,只是他为人低调,润物细无声,这些事迹,在坊间未必如扶持张爱玲这般广为人知罢了。

许多年前,那是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的全盛时代,记得任职该处的陈燕玲告诉我说,“我们这里有三位长老,人称宋老板、蔡老师、高老头。”她指的是宋淇、蔡思果、高克毅三位响当当的翻译界翘楚。那时,我在翻译系任教,翻译中心和翻译系是两个独立的单位,职能不同:前者掌出版,后者管教学,所以平时不需要在公事上频频接触,若有往返,也多半是属于私人之间的交情而已。

三人之中,高克毅(笔名乔志高)中英文造诣深厚,有“活百科字典”之称。性格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他最爱才,也很风趣,虽是翻译《大亨小传》(Scott Fitzgerald,The Great Gatsby) 的名家,却戏称自己是个“爱美的”(Amateur)译者。身为贾宝玉似的人物,又正当盛年,居然给人冠以“高老头”的称号,当然很不服气。这可都是傅雷的错,谁叫他所译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如此深入人心呢?高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也是我日后译途上的指路明灯。

蔡思果又名蔡濯堂,是公认的大好人,译论精湛,散文出色,“蔡老师”之称当之无愧。 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听闻当年向夫人求婚时,曾经对天主发誓“永不负心”,因此毕生循规蹈矩,对女性目不斜视,敬而远之。凡有女同事登门求教,他必定大开中门急急避嫌;上了飞机,若看到年轻貌美的空姐从旁经过,则马上低头默诵“圣母玛利亚”以杜绝妄念。因此,蔡老师虽近在咫尺,倒也不便时常为译事去打扰他。

宋淇出掌翻译中心,是名副其实的“宋老板”。印象中,他身材颀长,双肩总是一高一低(多年后才得知他年轻时,因为身患重病,肺部曾经动过大手术),慢慢踱步时表情肃穆,若有所思。由于他看来不苟言笑,虽然家父与他是故交,但那时年轻的自己,每次从远处看到宋老板经过,总感到恭恭敬敬,无事不敢趋前问候。

有一次宋淇在香港翻译学会午餐例会上,以“卓越的翻译家——傅雷”为题,发表了一次演讲。原本我对听演讲,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尤其是内容枯燥乏味的题材,假如讲者再言谈无趣,那就更避之则吉了。可是宋淇不同,他是学会的七位始创会员之一,学识渊博,更是傅雷的挚友,想来这次演讲必然值得一听。谁也没有料到,一次听讲,竟然促成了往后学术界有关傅雷研究的连串效应;也在我个人译途上指出了明确的方向。

1979年秋,趁一年公休假(Sabbatical Leave)之便,我拿了法国政府奖学金抵达巴黎进修。前往索邦大学报到后,指导教授力劝我寻找一个项目,专攻博士课程。这时,宋淇前不久的精彩演讲自然而然在脑海中盘旋,于是我提出通过傅雷的翻译,以《巴尔扎克在中国》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这范畴当年是完全无人涉及的未垦地,教授一听,马上就欣然同意了。

这下可问题来了,面对这么一片辽阔无垠的疆域,要踏足其间,千头万绪,我该从何着手呢?于是,想起了远在香港的领航人。虽然平时跟宋淇接触不多,但还是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出我的构想以及种种问题,想不到没多久就收到回函,还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三大页纸。

宋淇在这封写于1980年2月2日的信中,谈到三个要点:首先,他附上了傅聪在伦敦的地址,并告诉我傅聪当时在日本演奏,待他回英之后,会向他和傅敏(当时也在伦敦)兄弟二人直接写封信引介,并将副本影印传给我;其次,有关傅雷的生平事迹,他说与傅雷相识于沦陷时期的上海,两人“一见面就谈文学、艺术、翻译等事,乐而不倦,很少谈私事”,1947年暑假他们一同去牯岭避暑,“后来他去过昆明,再来香港,再转回上海,即住在我家中,一直照顾我母亲”,直至1966年傅雷弃世为止。宋淇提到,他与傅雷的通讯中,有关翻译的实际经验和过程的资料不少,需要他花时间“逐封逐封信查”,才能提供给我。不久后,他果然没有食言,把傅雷论翻译的信件全部找出寄送,成为我日后论文中最为宝贵的一手资料。最后,宋淇又在信里列出一张傅雷译著的全部书单,凡是有^符号的表示不在手头。至于有关傅译巴尔扎克的数目,他说:“经我详细理过,十三种之说的而且确”,并嘱咐我“你可以根据这张书单同傅氏兄弟对核,并向他们借我名单上^符号的书”。

1980年2月19日,宋淇写了一封推介信给傅氏昆仲,这封信更长了,洋洋洒洒四大页。他在第二天寄出这封信的副本给我。如今在疫情中翻阅旧函,许多早已遗忘的细节,重现眼前;许多当年不以为意的内容,竟然已一一验证,更使我对宋淇先生的隆情厚谊铭感在心,不胜怀念!

在这封给“聪、敏二弟”的函件中,宋淇一开始就说“最近有一好消息相告”,接着把我去巴黎进修,意欲撰写有关傅雷与巴尔扎克论文的来龙去脉描述了一番。最令我惊讶的是,数十年后回望,发现宋淇当年对欧美文学的发展竟然如此娴熟精准,真不愧为出色的文艺评论家。他说:“法人根本不知巴尔扎克在中国老幼皆知,全由一人之力。最近巴尔扎克在法国又复吃香,读书界掀起研究他的热潮。巴黎大学各课程中也以选读巴尔扎克的学生为最多。”他继而列出我手头上欠缺的资料,并说“我还答应她写信介绍给你们,前来拜望, 以便进一步了解令尊的求学经过,平日翻译的习惯、做法、作风等等”。于是,就促成了我不久之后于农历初一的英伦之行。

宋淇当年在这封信里表现出来的卓识远见,令人感佩。提到傅雷的成就,他说:“我想国内虽然平反昭雪,但对怒安翻译上的成就,大家只不过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且后起无人,目前除了杨绛之外,通中、法文和翻译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将来也不见得会有。难得的是现在有一位中国人具备这三项条件,而且还有机会拿他作有系统的研究对象,将来写成博士论文。以法国人最近对现代中国文学和巴尔扎克的热爱,将来出版成书一点不足为奇。那么怒安的一生心血得以在被翻译成中文的祖国得到重视和了解,岂非佳话?同时也可安慰他地下之灵——这是柯灵同我等人所做不到的。”宋淇说这番话时,应不知译坛上尚有罗新璋其人其事,但以当时的社会环境,罗也根本无法出国到巴黎攻读博士学位。由于宋淇当年对我期许甚殷,的确使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但如此,为了努力推介,宋淇在信中又把我的履历详述一遍,附上一大堆美言嘉许为我加持,说我在法国文化协会得到三种法文文凭,翻译至少有十年经验,编过教科书和字典,说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和普通话、广东话云云,“需找这样的人,说不定还真要去定做。所以我一口答应她全力支持她的计划,并且相信你们也会加以同样支持”。说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谁推荐一个友人,会如此全心全意,不遗余力,而且我当时跟他并不熟稔,怎么不叫我展读之下,既汗颜惭愧又感激不尽呢?但是转念一想,宋淇的这番举措,除了毫无私念的提携后进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他的确目光如炬,可以为弘扬文化事业而义无反顾,为促进学术交流而当仁不让的。因此,他毕生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举,多不胜数,没有他的悉心推动引介,张爱玲不会遇上夏志清;没有夏志清的褒扬,张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当不会如今日般备受推崇;而我个人的际遇,只不过是宋先生的众多善行中,一个小小的实例而已。他在信末还殷殷叮嘱:“她正紧张于准备功课,今夏初试而且还要交论文大纲……希望你们能给予她一切助力,我会感同身受。”

宋淇致作者的另一信函。 (作者供图/图)

宋淇当年对我一而再再而三伸出援手。1980年4月9日,他来信告诉我说:“你的运气真好,最近台湾的《幼狮文艺》出了两期‘法国文学专号’,3月份专讲翻译,其中有关翻译小说和书目可能对你的论文很有用处。”然后,在6月12日的信里,他又强调:“对你的研究和论文,兹事体大,牵涉到中国学生在法国学者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宣称“我一定对你的需求竭力支持,务请释念”。

当年的垦荒之行,所幸终于得到了预期的效果,论文顺利完成,返港后更推出连串弘扬傅雷译论译著的活动,例如出版《傅雷与他的世界》,举办傅雷回顾展及傅雷纪念音乐会,成立傅雷翻译基金等。另外,也为《傅雷家书》翻译英法文信件,并参与筹组纪念傅雷夫妇的各项计划等;如今,傅雷研究在中国已经遍地开花,专攻傅译的学子,大有人在;甚至远至法国,也有学者教授以傅雷的翻译为主干,钻研巴尔扎克在中国流传的状况了。

当年只是为了不负宋淇殷切的期许与盼望,奋力向前,万万想不到的是,在他种种支持和鼓励的背后,竟然还包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劳累。看了《张爱玲私语录》方才得知,宋氏伉俪是如何为朋友不计一切,忘我付出的。他俩一向多病多灾,多年来,为了推广张爱玲的事业,已经是心劳力绌,竭尽所能了。宋淇在1980年4月18日致张爱玲的信中指出,当天替她整理函件及稿子,花了一个下午,等于生了一场小病,还得赶着把信寄出;那么,他在那段繁忙岁月里,为我撰写推介信及整理傅雷历来谈论翻译的函件,又不知消耗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如今念来,心中老大不忍。他在6月12日还来信为我打气,谁知道那一段日子,他们家正经历了最为暗淡的时光,夫妇二人身心皆疲,为照顾高龄九十八的老人家(邝文美的母亲)而焦头烂额,宋夫人说:“因为老人家每次出事,一定引起连锁反应,影响到他的健康和心情;同时我自己承受着各方面沉重的压力”(邝致张函,1980-6-15)。这种种磨难和苦楚,怎么在宋淇的来信中,一点也不见端倪?现在回想,他一定是能人之所不能,因此虽然大病小病不绝如缕,却能勇敢面对,坚毅不拔,成为国语电影的先锋,文艺评论的翘楚,张爱玲的挚友知音,以及无数文化活动的幕后推手。

1983年我已经完成博士学位,回到香港中文大学执教,课余继续为研究傅雷作品尽心尽力。1986年底,傅敏来信,说《傅雷家书》要出第三版了,嘱咐我将家书中涉及英、法、德、意、奥、俄、波兰等外语字眼,包括单字片语或长句共约七八百处,一一翻译成中文,我欣然从命,完成任务后产生了《译注的一些体会》这篇长文。

意料不到的是,书出版后,竟然收到了宋淇先生在病中执笔撰写的一封长信,信中对我勉励有加,并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情真意挚,甚至宣称“句句清心直言,可以在法庭宣誓”。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放下身段、扶掖后进的长辈,岂不令人动容!这封信从未公开披露,此次特地刊载如下,以飨读者:

宋淇来函(1990-4-18)

Dear Serena,

自从Congestive heart failure后,即遵医嘱在家服药静养,可幸尚能阅读报刊和写信。读到《傅雷家书》第三版,内有大作:“译注《傅雷家书》的一些体会”,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现在的眼光和手法远超过高级翻译,是任高级翻译的导师而有余。我一向看重你的才华,认为你秀外慧中,又颇知收敛,假以时日,必会有大成,阅后深觉老眼无花,堪以自慰。我想一个原因是你沉溺于傅雷译作中,吸收了他的精华,无论是理论和实践,发笔为文,像武侠小说中描写一样,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功力猛进。另一个原因,恕我直说,高克毅先生也给了你点鼓励和启发,我就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诀窍。

将sweetness译为“甜腻”是神来之笔,把automatic译为“得心应手”,好得不能再好。我试掩卷默思,自承未必一时想得出,或许一直想不出来。Flirting译为“调情卖俏”的确有贬义。我生平最喜欢Mozart(尤在Beethoven之上)和红楼梦,我想你如多听听他几段passages之后,或可译为“俏皮”或“调皮”,因为他五岁已开始作曲。至于kind一词译为“周到”很妥帖,但弥拉毕竟是女人,“周到”则看不出性别。我大胆建议或可译为“体贴”(Mae说“周到”比“体贴”好)。翻译是见仁见智的玩意,傅雷中文如此好,难道他不知道“打情骂俏”或“俏皮”,“周到”或“体贴”吗,偏要用flirting和kind?他平日说话最恨中英夹用,一定是中文找不到适当的字眼,而且傅聪的英文那时比中文好。作为译者只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尽心焉而已。

又“冒然”是国语读法,恐怕要用“冒失”,正确的使用法应是“贸然”(二字同音)。你是上海人,你都不用“贸然”(音茂),因为上海人不常使用这词。顺便一提,不是存心挑眼儿。

我正式建议将此文作独立论文发表,以益译坛和学习翻译的青年……我是为了译坛作此请求。

以上所说句句清心直言,可以在法庭宣誓。我们相交多年,我有很多缺点,但对学术和学问是认真的,相信你知道我不会作非由衷之言。希望你予以迅速的处理。即祝

教祺

Stephan

April 18/1990

这封信我一直珍藏着,由于年代久远,又搬了几次家,一度不知所终,再也找不到了,直到不久前的某一天,无意中翻阅旧物,竟骤然出现在眼前,当时真有失而复得、如获至宝的感觉!

如今蓦然回首,发现宋淇先生终其一生,都在默默耕耘,润物无声。遥想当年,他必然是因为经常拖着羸躯,才步履缓慢;不断顽抗病魔,才表情肃穆;无时无刻不为朋友劳心劳力,才看来若有所思吧!虽说一辈子都在致力为他人做嫁衣裳,然而这一件件精心制成的羽衣霓裳,却在文化学术圈中,不断焕发出绚烂夺目的华光!

金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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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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