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谈女性文学阅读与写作: “一个新的女性写作时代正在到来”

张莉一直致力于当代文学与女性文学研究,评论集《小说风景》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受访者供图/图)

在研究生课堂上讨论鲁迅的小说《伤逝》时,一位70后男学生发言说,子君不求上进、安于现状,造成了她命运最大的悲剧。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莉观察到,台下更年轻的学生听闻都变了脸色,对这位百年前的女性的处境,他们有不同理解,“会觉得整个社会没有给子君出路”。

张莉认为,这些更为年轻的读者,已然具备了崭新的性别视角。在教学和阅读中,她愈发感受到“基于女性立场的阅读”的重要性。

以往,她的工作侧重于作家和作品的性别意识。2019年3月,她向137位中国当代作家发起了“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引起广泛的社会影响。做完这份调查,张莉开始提倡新女性写作,“要发现两性关系里面幽微的关系,而不是男与女的二元对立”。

今年,她开始有意识地强调读者的性别意识和主体性。“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具有性别意识,但我们可以用女性视角或者性别意识去理解和认知。”在2022年9月出版的《我看见无数的她》序言里,张莉点明了这样做的出发点。

这本书三分之二的内容出自张莉私下和六位95后研究生女孩分享的阅读报告。那些与女孩们讨论文学、电影的夜晚,化作一篇篇以女性视角解读文学和电影作品的文章。

从女性视角看待所有文艺作品,而不仅限于女性作品的思路,在她2021年出版的《小说风景》中已经展开。这本书的评论对象是诸如《祝福》《活着》这样的经典之作,张莉选择了女性和创作者这两种视角,作为自己重读和阐释经典的钥匙。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给予《小说风景》的授奖词是,“在既往经验与当下创作的观照中,彰显富于女性意识的整体性洞见”。上一位女性评论家赵园获得此奖,距今已12年。

在经历《小说风景》的写作之后,张莉逐渐意识到与普通读者在一起的重要性。女性文学研究最终指向推动社会平等意识的建立,而这“不仅仅意味着作家的平等意识的形成,更重要的是普通读者的性别意识、平等意识”。从《小说风景》到《我看见无数的她》,她心目中设定的读者也由学者变为了普通人。

在张莉看来,文学批评家或文学研究者本质上是“摆渡者”,连接文学作品和读者。“文学研究,应该和我们所在的时代发生关系。最近几年我越来越深刻意识到,女性文学研究不仅仅要研究文学创作,同时还要关注基于女性立场的阅读。”她将许多精力用来向普通读者普及,除了编选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散文选集之外,也通过公众号、音频节目、视频课等方式讲解女性文学的相关内容。

作为第一代网民,张莉熟悉网络,也相信媒体的力量。她的硕士论文研究的恰是“新教育、新媒体与新爱情话语的建构”,中国社会的进步离不开媒体的力量,一百年前,如果没有媒体的助推,就没有五四时期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

她也期盼着受到影响的普通读者有朝一日成为创作者,正如五四运动时期,冰心、卢隐、冯沅君等一众女青年都是新文学的读者,而后成为新文学的作家。特别在大众媒体兴起的今天,再平凡的女性也有发声与书写的机会,“今天的‘丁玲’‘萧红’或者‘张爱玲’也许还在山里割草,在厨房做饭,在课堂里读书,或者在网络上冲浪呢,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突然冒出来”。

“要做不容易被说服的读者”

南方周末:你提到《我看见无数的她》意在培养具有女性意识与视角的读者与观众,这种构想是怎么产生的?

张莉:不是突然之间就有的,它有一个过程。在最初的十几年,我主要关注女作家的创作,意识到作家性别观的重要性,接着慢慢发现,如何去看待别人的故事也很重要,因为日常生活中,我们大部分人是故事的读者和倾听者。认识到这一点,我开始思考如何成为有主体性的读者。

当然,在文学研究领域,接受美学一直是重要的研究面向。仅从性别角度看,我们会发现男性读者的主体性相对来讲是强的,也会有一些女性慢慢被规训认同为男性视角。比如我们以前看成龙电影,很少会觉得那个“花瓶女人”哪儿不对,而现在我们觉察出哪里有问题,这就是女性视角在起作用。甚至不仅仅是女性,一些男性观念也会觉得不太对。当年拍电影,导演可能会假定观众都是男性,或者都是喜欢看这些镜头的观众。但现在明显不同,主创们意识到观众中不仅仅有男性,也有女性。因此,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以女性为受众的影视剧出现。这是潜移默化的过程,原因在于全社会性别意识开始普及,大家越来越意识到男女平等的重要性。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作为文学研究者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使普通读者具有女性意识,我逐渐认识到这一工作深有文学意义,也深有社会意义。什么是女性视角呢?它不仅仅是基于一种生理意义上的女性立场,更是一种价值观:要和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一起;要站在低微处,和弱势者和边缘人在一起,看到他们的光泽与力量。

作为一个有女性意识的读者,要怎么观看不符合我们立场的作品?有些人可能选择不看,但是,毕竟历史上经典作品那么多,也不一定都有女性意识,我们大可不必画地为牢。所以要学会审慎地阅读,要做不容易被说服的读者,要成为有主体性、有判断力的读者。当这样的读者越来越多,读者的女性意识会反过来影响创作者们的创作。

南方周末:这也是从另外一条路去激发女性文学创作?

张莉:成为有主体性的读者,最终是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完善的人,并不一定为了写作。但是,它很可能会激发读者的创作欲。从文学史上看,大量的阅读经验是成为优秀作家的前提。

你知道,大部分女作家并不愿意贴上女性文学的标签,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女性意识,相比(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方面显然不令人满意。在八九十年代,“女性文学”不仅仅是文学现象,还是深受瞩目的文化现象,包括女性文学研究,学者之间也形成了一种热烈的讨论氛围,但今天远远不够。当年张洁的《无字》写了一位女性充满波折的一生,非常尖锐,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现在写女性成长历程的作品很多,但如当年那样尖锐而深具问题意识的作品却是稀少的,文学影响力也有限。

不过,虽然研究和创作的热烈程度不如当年,但今天我们整个社会包括读者的女性意识却超越了八九十年代,这也是一个事实。今天从事文学创作的女性作家群很庞大,已是今非昔比,数量呈直线上升。

我们的写作没有直面我们的时代生活

南方周末:你在编选《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时,筛选作品的标准有哪些?

张莉:《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本女性文学年选,我是从2019年开始编选的,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我尝试收录了非虚构作品。我设想的是,从这本年选中可以看到一年来中国女性写作的成就,也可以看到一年来中国女性生活中所发生的变化,也就是说,我希望它无论从文学史或者人类学、社会学角度都深具意义。年选主要以短篇小说为主,每到年底,我们会从全国各地不同文学期刊发表的女性文学作品中进行遴选,从大概200篇左右的作品中,反复讨论,最终找到我们所希望的20位女作家笔下的20种女性生活。女性文学年选是对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结绳记事”,选择的标准是女作家写的深具代表性的女性故事,要涵盖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维度的女性生活。有些作品属于传统表现手法,一些作品则深具先锋意识,我强调的是作品的丰富多样,众声喧哗,希望不同代际的读者都能读到适合他们的作品。

另外,年选会有意识地收录五位90后或95后的女作家,基本都是新人,刚刚发表作品。这几年我们先后编选了比如淡豹、王侃瑜、修新雨、王海雪、叶昕昀、三三、蒋在等人的作品,希望更多的年轻女作家被大家关注,培育、发掘新一代女性文学创作者。

南方周末:有没有观察到年青一代的创作者笔下出现了什么特点?比如和70后作家群体的区别?

张莉:整体而言,在科幻文学领域,青年女作家的势头很好,比如王侃瑜、糖匪,我很喜欢她们的作品。另外,90后作家里比如叶昕昀也很好。她们的写作视野开阔,受到了良好的文学教育,给当代文坛带来了新的血液。当然,我也有不满意,这个不满意,是在世界文学的维度里。

最近两年,我和研究生团队也做了一个“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每季我们都会推荐我们认为优秀的书单,一般三十本左右,二十本国内原创作品,十本国外翻译作品。国外榜单里,尤其会关注到一些国外青年女作家的创作,一些作品写社交媒体对个人生活的影响,写得非常切肤、犀利,让人深有同感。在中国,网络技术如此发达,社交媒体如此深度介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却很少有哪位青年作家(不论男女),把我们个人和社交媒体或者和网络之间血肉相连的关系写得淋漓尽致,这是令人遗撼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写作并没有直面我们的时代生活。当然,直面我们的生活和生存,体现在创作里非常难,也不能太着急。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要有信心,今天的“丁玲”、“萧红”或者“张爱玲”也许还在山里割草,在厨房做饭,在课堂里读书,或者在网上冲浪呢,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突然冒出来。

南方周末:从世界范围来看,欧美和亚洲主要国家的女性文学各自有什么特点?

张莉:就我目前的阅读感受来说,东亚女性创作里的问题意识写作非常明显,尤其韩国和日本,对家庭主妇的生活关注很多,中国文学这方面是欠缺的。近年来,欧美作家对女性情谊、女性衰老的书写很深入,比如“那不勒斯四部曲”、《暮色将尽》等等,写得都很好。社会环境不一样,不同作家的关注点肯定不一样。

中国女性文学也有自己的优势,比如科幻女性写作在世界领域是深受瞩目的,据我所知有好几位都写得很好,而且作品在国外也获了奖。我想特别提到网络女性文学,去年我看过一部博士论文,着重讨论了越南流行的中国网络女性文学作家作品,读者的阅读数据让人吃惊。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中国网络女性作家及女性文学的蓬勃发展。

“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了笔”

南方周末:近年来,很多素人女性写作者受到关注,比如范雨素、杨本芬等,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张莉:是的,在非虚构领域,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无名的女性写作者拿起了笔,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进步。很多人问过我如何评价当代女性写作的成就,要看我们用什么样的标准,如果用是否出了新的经典作家、深具文学史影响力的作品来评价,可能得不到特别理想的答案,但是衡量女性写作的成就其实还有另外的标准。

真正的现代女性文学不过才有一百年的时间,一百年前女性写作者是稀少的,五四运动以后,女作家越来越多。一百年后,在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了笔,其中还有作家写出了深受瞩目的作品,这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认为一个新的女性写作时代正在到来。

南方周末:很多人可能没有受过很多的教育,但是通过阅读,她们有了这种书写的能力。

张莉:对,比如杨本芬奶奶,她在女儿的书架上看到一位男作家写母亲的书(野夫《江上的母亲》),决定拿起笔写自己的母亲。她认识到,如果自己不写母亲,就再没有人知道母亲曾经这样活过。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在阅读中被激发了,于是她开始写作《秋园》。老人并没有写作经验,写作的条件也不好。但是,她的写作却深具女性精神。为什么说她是我们时代非虚构女性写作的代表作家,因为她的作品里有一种难得的女性声音、女性经验,时代变幻都凝于她的笔下日常,读来令人百感交集。

南方周末:这种普通女性的写作是不是会更自然地流露女性意识?她没有被那么多东西束缚,比较忠于她切身的经验。

张莉: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只不过我们每个人对日常生活观察和分析的角度不同而已。杨本芬的作品之所以令人难忘,也是因为亲身经历,那是小说或者其它文体所不能给予的真实感打动了读者,非虚构写作这一文体,非常适合没有写作经验的人。

我想说,把日常生活里蕴含的光泽或者哲学思考写出来,是女性写作的重要维度,它需要我们打开对文学的理解力,门罗写的日常生活多么有质感,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今天世界文学史上,优秀女作家都使用或凸显了她们的女性视角,包括刚刚获得诺奖的法国女作家埃尔诺。

张莉认为,备受关注的韩国文学作品《82年生的金智英》很有问题意识,但从文学表现形式来说未必是精品。 (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在女性文学里存在一部分观念先行的作品,这类作品往往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但艺术性不足,你如何看待问题意识和艺术性的关系?有没有作品较好地平衡了两者?

张莉:观念先行的作品,并不是好的文学作品。在女性文学创作领域,如何避免观念先行,平衡问题意识与写作技艺之间的关系,是作家面临的挑战,包括前几年很火的《82年生的金智英》,这部作品的确有问题意识,但从文学表现形式来讲未必是精品。

中国女性文学史上,问题意识极强,同时艺术表现形式也很好的作品也有不少,比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无字》,铁凝的《玫瑰门》、王安忆《长恨歌》。

“远离表演性、控诉式以及受害者思维”

南方周末:作家迟子建写过许多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她认为,“女性在艺术视野的开阔性和剖析问题的深刻性上,可能有所欠缺和束缚。”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张莉:任何性别都有缺陷,也有优长。所以,真正优秀的作家要有所认识,有所跨越。当然,这句话也牵涉到我们如何理解开阔和深刻的问题。开阔指地理意义上的开阔,也可能指思维方式的开阔。通常的女性文学作品,在人们印象中总是聚焦于男女两性关系的书写,但这不是女性文学作品的唯一维度。好的女性文学作品应当将女性放置于社会关系中去观照和理解,而非抽离和提纯。理想意义上的女性写作是丰富的、丰饶的而非单一与单调的。好的文学作品也要有艺术性和先锋气质,它应该远离表演性、控诉式以及受害者思维。就像伍尔夫所说的,要越过起居室,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南方周末:你特别强调新女性写作者的社会性别意识,与伍尔夫这段话有点相似,就是要很清晰地认知女性处于各种社会角色里面的处境。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界定这种有强烈社会性别意识的写作和局限于个人小天地里面的写作?

张莉:为什么要提“新女性写作”呢,主要是因为1990年代我们普遍形成了女性写作就是写个人和写身体的印象,但这是片面的,女性写作有很多面向,她可以写自我,也可以写社会,写他者。我想,要认识到在女性群体内部,也有不同的国族、阶层和阶级之分,不同的立场会决定她看世界的角度。

强烈社会性别意识的写作是我深为欣赏的,但是,写个人或者写“我”的生活,也不一定是局限,要看怎么写,重要的是写出人的普遍性际遇。比如说《商市街》,萧红写出了个人的饥饿感,“草褥子可以吃吗,桌子可以吃吗”,这是写“我”的饥饿,但是她也看到了墙根和房角里的人们,那些哀嚎的人们,她意识到不仅仅是自我在遭受不幸。我想,那时候年轻的她已经跨越了她的自我。所以,在她的《呼兰河传》里,我们看到了个体的生存,也看到了普遍性的人类际遇。

并不是说写“我”不对,但是要知道女性写作有各种维度。前几天看埃尔诺的演讲,有段话印象特别深刻:“不是要讲述‘我’的生活故事,也不是要让自己摆脱生活的隐秘,而是要努力破译一个个鲜活的情景、一件事、一段浪漫的关系,从而揭示一些只有写作才能实现的东西,也许还能传递给别人真正的意识和记忆。谁能说爱、痛苦、哀悼、羞耻不是普遍存在的呢?”她说的是写作的手法和普遍性问题,要努力写出只有写作才能传达的东西,这是很高的写作追求。

南方周末:作为研究者和评论者,你对当下的女性文学还有哪些期许?

张莉:今天,我们时代的女性意识已经在崛起,农村女性已不再是被启蒙者,我们会看到很多农村女性自己开抖音,做博主,出外打工,也有很多人敢于离婚了。这在以往是很少见的,女性越来越有主动性,以往很多人总是觉得农村女性很愚昧,但很可能这只是我们的刻板印象,毕竟我们很多人的成长都受益于自己生活在农村的母亲。要平等看待农村女性,看到她们身上的智慧,不能再用城市或农村这样城乡二元对立的方式去简单判断。她们需要被看见。很多农村女性很可能比城市女性更勇敢。我看到过一个视频,是一位女性领着全家在田间地头跳舞的场景,那是多么蓬勃的生命力,还有那些跳广场舞的女性,包括一些年长的阿姨开始自驾游等等,女性生活面貌的改变,背后是女性意识的崛起。

这些变化在文学作品里还没有集中体现,当然,女性生活遇到的困难也没有充分体现出来。包括一些影视作品,虽然以女性生活为中心,但只是把一些问题安在人物身上,表现手法并不切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特别期待能匹配我们时代女性际遇的优秀作品出现。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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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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