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亲爱的土豆

母亲坐在门洞里削土豆,微光下旋转着手中土豆反复打量,哪一些可以削去,哪一些必须保留,腐烂部分孕育着蓬勃生命,健康部分用于煮食。

生活的刀子有时候钝,有时候锋利。我们在刀刃下发芽或者腐烂,即便健康,也是为了俗世的慢火,时间的吞食。盆子没有更多悲悯,土豆只是怀持土豆的思维,听从命运安排,在木桶里翻腾,无论上下,再高级也不能替代一锅热水思考。

母亲微弯着腰,生活的粗粝磨损她光洁前额,粗大的手指染上土豆黏稠的汁液后变黑。她不断俯身,再抬起腰,土豆堆在脚边条筐里,等待晚上下锅煮。生活就是每个人的母亲,我们都是发芽变绿的土豆,时光的刀子握在命运手中,我们不知道变绿与发芽是好是坏,也不知道扔进盆子的、煮到锅里的部分是不是幸运。我们只是一只土豆,无力地裸露在岁月中,等待刀起刀落。

小时候每天看着姥姥忙碌地进出低矮院门,脸紧绷着,挽着发髻,微驼的背部照着阳光,像一只光滑的土豆。夜晚她收拾好所有活计,盘腿坐到炕上,昏暗油灯下拿起纸壳糊的花盒子,把花花绿绿的油光纸摆在腿上,反复打量。我趴在一旁,紧盯着煤油灯下布满褶皱的脸,慢慢闪出光亮。一座春天的花园,在她心底开放了。她眼睛里看到那些纸片变成花朵、蝴蝶、蝙蝠、凤凰。我不再觉着这个干瘦的老人是一只土豆,而是一束阳光下散发香味的土豆花。毛茸茸的土豆花散发着浓烈的气味,黄色花蕾,藕荷色花瓣,一根高挺的花茎举着一串串花朵,高过黑绿色土豆叶子,在阳光下像一群起舞的紫衣仙子。

我也是姥爷的小仙子,在老家,小姑娘经常被称呼为小仙子。那些称呼通常被大人责骂时狠狠地喊出:“你这个小仙子,真会寻思事。”不用说,这是精灵古怪的女孩做了让大人不满的事。而姥爷坐在院子里落光叶子的石榴树下,笑眯眯地冲我喊:“来,小仙子,让姥爷抱抱,给你榛子吃。”黑红色国字脸让眼白与厚嘴唇里的牙齿更白。我会躲得更远,像只警惕的小鸟望着他,准备随时逃跑。这个常年闯关东的陌生男人,他似乎并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对于家的归属感特别强,但是,又很不容易融入。

姥爷十一岁闯关东,娶了地主家的闺女,婚后继续闯关东。姥姥一直跟着他大哥在娘家居住。姥爷每隔几年才会回来过一次年,几十年的日子就这样过着。我怀疑家里其他人对于姥爷的熟悉程度并不比我更深。姥爷讪讪地笑着。看到我躲得更远,只好收回伸出的双臂,拢着双膝,用掺杂了奇怪口音的家乡话继续骗我:“你见过大老虎吗?你见过大黑瞎子吗?还有野猪、小松鼠?东北的深山老林里都有,还有穿红兜兜的人参娃娃。”我啃着姥姥做饭时给烧的土豆,歪着脖子用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他,想象东北埋住房子的大雪、高到天上去的大树。土豆的香味让我忘记了他的诱惑,小手仔细剥着焦黑土豆的外皮,随手扔给小鸡。

那会儿,土豆是我的最爱。每年春天,生产队会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种土豆。一群妇女坐在场院里,一边说笑,一边把存储在窖子里的土豆拿出来,在干净的阳光下,选择有芽眼的位置用刀子切下。土豆在手里旋转着,几分钟便大卸八块。她们把切好的土豆块用簸箕端着,倒入草木灰拌匀。在灌好畦的田地里,一行行摁入泥土中,过不了多久,土豆便会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葱绿。

最快乐的是夏末收获土豆,大的、品相好的被生产队拿到集市上出售。一些不太整齐的、有斑眼的,就按照人头数分给家家户户。大家叽叽喳喳满脸兴奋,把土豆背回家。母亲从水库挖一些沙土,堆在阴凉墙角,然后把土豆埋在里面,这样它就不会干瘪发芽或者腐烂。下雨天,母亲不需要出工,去墙角扒开沙土,抠出几个湿润的土豆,用破碎碗片刮去外皮,切成厚片,撒上盐腌着。饭橱下细口大肚的油坛子也被拖出来,用沾满油垢的油提,舀出一大提棉花籽油倒进十二印铁锅,香味弥漫了三间土屋。油烧开了,把裹了面粉的土豆片放进去两面煎。

我坐在灶前烧火,弟弟站在门槛上,把着门向锅里望,油锅吱吱地响着,白色油烟散发着浓郁香气,让我们不停地吞咽唾沫。土豆片开始变黄,结出金黄色的痂。弟弟的口水已经沿着口角流出来。母亲笑着用铁铲子铲起最黄的一片,放在做菜板用的风箱板上。弟弟扑过去,小手抓起热腾腾的土豆片,一口咬下去。母亲一边把另一片铲出来放在我面前,一边喊弟弟:“慢点吃,别烫着!”我用手指捏着土豆片,欢乐的情绪从心底冒着泡泡。

院子里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草味。我仔细咬一口土豆片,一股浓浓的香味沿着舌尖舌根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柔软得像婴儿的小手抚摸。生活露出和善的笑脸,生命沐浴在美中。一只土豆带来的满足,让童年温暖馨香,对漫长的未来充满期待。如今,好像生活往前走了一大步,却找不到当年下雨天吃土豆片的味道了。

在时间流淌中,每个人都发生变化,而土豆早已牢牢植入我的身体记忆。像我这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大多有着土豆情结,并在其间摇摇晃晃地长大,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孩子们,对土豆的认知就是薯条。中午在学校吃饭的孩子们,下午四点半放学基本会饥肠辘辘,就想咀嚼点什么。校门口也有各种小卖店、点心铺,但炸薯条会成为多数孩子的首选。

儿子自小偏瘦,对于饮食我不限制,他想吃就好,也不管吃什么。零食中薯条是他的唯一喜好。从学校出来,脱离老师视线,便一溜烟跑进面包店买一包薯条,蘸着番茄酱,美滋滋地吃着。我不知道土豆对于他们一代人来说有没有整体印象,薯条是不是我小时候吃的土豆的味道。我捏一根酥软金黄的薯条,放在嘴里细细咀嚼,淡淡的,没有母亲煎的土豆片香味。

日子往前走着,那些原汁原味的岁月已经远去,儿时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味道留在记忆中,成为回忆的路径。现在事物好像失去了本来的味道,就像我们被改变的生活。小时候讨厌茼蒿、芫荽、番瓜,甚至芹菜,因为那种浓浓的味道受不了。记忆中那些瓜菜的怪味都去了哪里?那应该是它们本来的味道,而今都消失了。想起童年阳光下菜园子里,那些散发着浓郁气味的蔬菜,鲜黄的花丛上飞着一群菜粉蝶,清水顺着长着青草的水渠流进菜地,偶尔还有几尾小鱼……这些记忆已经留在时光深处,而今,什么也寡淡。

去年因写作乡村振兴的报告文学,多次去胶河下游的李家营,那里土地多沙土,适合种植土豆,在高密周边享有美名。行走在大集上,卖土豆的人守在地摊旁,我一边蹲下去查看,一边问:“土豆是哪里的?”卖土豆的人颇自豪地说:“放心吃吧,李家营的!”李家营的土豆表皮光滑,瓤鲜黄清亮,煮地瓜放锅里一起煮,很容易爆花。热腾腾拿出来揭去薄薄的外皮,趁热咬一口,甘甜一包面,一股浓郁土豆香填满口腔。“这才是正经土豆味!”母亲说。

精致的美食只钟情于富足与闲暇,贫瘠的人们何曾有过非分之想,一如朴素的事物有着朴素的内心。感恩大地赐予者,从不挑剔。中午时分,刨土豆的人们从地里收工,一颗颗健硕、朴素的土豆在阳光下行走,他们是闲暇、悠游生活的富足部分。在那个被土豆包围的小镇,我看到了平凡生命的隐忍以及潜藏其间的壮阔与勃发。镇上的人们种土豆,吃土豆,还会眉飞色舞地讲关于土豆的故事。在这个土豆小镇,卑微生命的各色情状,或真实平庸,或虚幻荒诞,都是世间百相。一代代人跟土豆一样,有的进入豪华西餐厅,摆上精致桌面,有的被丢掉,成为肥料。大多数会摆上农家饭桌,一如多数人的庸常,沉溺于自足的日常。一直以来,亲爱的土豆是我们朴素而伟大的镜像。快速,寡淡,麻木,顺从,却会在庸常中保留一身叶芽,一旦遇到合适环境,便会变绿,发芽。

关于土豆,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某一年春天,村里有疯狗伤人,为了防止蔓延,开始打狗。无论是否有病,一律打死。以生产队为单位,场院架起大锅,死狗统统扔进去,煮成汤,然后把狗汤挑去地里浇土豆。从土豆开花开始,三老妈便开始积攒点灯用的信石,每天一点,用封窗纸包好放在后窗上。到了秋天收土豆的时候,她不再让聋汉给她挑水,每天浆洗衣服,收拾被褥,把简陋的家收拾得光洁照人。

这个没有亲人的孤老太太,夜晚不再点灯,虚掩了大门,烧一碗热水,倒上积攒几个月的信石,喝进肚子。然后穿好送老衣服,躺在炕上,孤零零地等着死去。很多人觉着她是受够了孤单寻的短见,但是,最了解她的四老妈说:“这个死了男人和儿子,一辈子有洁癖的老太太,是被狗汤煨的土豆吓死的。”她一辈子不吃肉,土豆是活命的口粮,秋天没有别的吃,只能吃土豆,她不想吃,就喝了信石,提前走了。人间岁月在坎坎坷坷中走过去,经历过苦难的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与没经历过的人不一样。土豆们,一直在命运的河流里颠簸,服从中也有着隐忍的勃发,每一个不起眼的土豆芽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京城久居,离开生活半辈子、扎根很深的小城,内心有许多惶惑、落寞。每日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站在二道沟的木桥上,望着河水发呆。儿子经常面对我花样翻新的厨艺感慨,诗人老妈也有厨艺天赋。我却并没多少成就感,远离家乡的日子,让我惶恐。在菜市场遇见土豆,眼睛瞬间有些酸涩,土豆让我明白,我的根在那个生长着土豆的地方,缠缠绕绕拴住我的心。一个脱离故乡味道的人,如何走回自己的内心?身体里植满的土豆记忆一遍遍拷问我。

某日坐在狭小厨房里,拿着水果刀切开变绿的土豆,一群鸽子飞过去,阳光穿过楼房外的杨树射进来,手里的刀子闪着光。突然就想起大门洞里切土豆的母亲,空气微微颤动,我仿佛觉着层叠的时间是一块香味土豆饼,记忆的牙齿轻轻咬下去,我的手跟她的手在挥动的滑道上重合,然后是眼神,动作,腰身,我一点点变成她。我们走过的岁月,每一段时光都闪动着土豆的影子。仿佛我是我的母亲,也是我的姥姥。(作者 烟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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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标签:沙土   信石   土豆   薯条   姥爷   姥姥   仙子   香味   味道   亲爱   母亲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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