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木野的莲花梦

——献给亲爱的兄长景杰

◆王景贤

搬到萌木野公园旁边生活,已17年有余。从前,公园池塘里并没有田田的莲叶,更没有伴随着晨钟暮鼓而开合的莲花。

不知什么时候起,池塘中心部分长出了一些莲叶,次年,莲叶又多了些。终于在某一年的夏天,池塘中开出了第一朵粉红的莲花以后,萌木野公园每年初夏到秋末,都会连绵不断地开开合合着无数朵莲花。清晨和傍晚,莲花们会露出喜悦而娇羞的笑脸,但若白天有太阳时,它们多是矜持地闭合着的。野鸭和鷭鸟们在这里生息,从雏鸟出生,到长到成鸟飞走,它们和我一样,每天带着宝宝来看莲花,看着看着,宝宝就长大了。

宝宝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家中来电,兄长杰病危,速归。

杰,长我七岁。七岁前他是家中独生子一般被呵护大的,文革初始的年代,香蕉很贵。杰走到街上看见香蕉就喊要吃月亮,父母被吃怕了,看见店摊头的“月亮”就夹起杰飞跑。都是些我没出生时的故事。

我出生了,杰便有了小妹妹。杰对我宠爱有加,我虽不太记事,但记得对杰的依赖。大概是杰八、九岁的样子,我吃过晚饭赖着要跟杰一起出去玩。杰和小朋友飞奔的时候,我被谁从一米高的石台上撞掉到了地面,眉毛处流血了。杰吓哭了,背着我回家,又被父母严厉数落。杰一边哭一边背着我,和父母一起送我去医院缝了5针。但我记得的不是伤口疼,而是对杰心疼。

杰后来更大一些了,会一边逗我,一边为我擦屁股,编着歌谣说“你这个小肉肉,吃了肉丸儿拉肉丸儿”。放暑假的杰会在家为我梳小辫,炒米饭,两个人一起听评书《杨家将》;冬天很冷的夜里,一起等爸妈回家。因为有杰,我不曾寂寞过。杰怂恿我,两个人一起偷偷擦了妈妈的“面友”,外号“刚果人”被晒得黑黑的我的脸上,雪白的“面友”浮在上面,被小朋友嘲笑了好多天。

初中一年级的杰,刚进青春期,便谈恋爱了。父母不允,所有的阻挠,在杰那里变成了反抗,又转成愤怒常常发泄在我身上。我和杰开始恼了。我长成了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天天向爸妈告状,“杰的那个女友今天又来了”,于是恶性循环。

杰后来竟和那个初恋的女友结婚了。为了她,杰放弃了当警察的理想。没有继续升学,和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孩子结婚了。我也留学出国,在国外工作成了家。我和杰经过了数年交流很少的日子,彼此成熟长大了。

从国外回家时,杰总会替父母准备一桌子饭菜款待我。杰没赶上好年代,工作不太顺心,我总是趁人不备,往杰的口袋里塞一些钱,杰总是拒绝,推脱后便收下了。我们是兄妹,唯一的兄和妹。

成年后第一次感到对杰的依赖,是父亲脑梗塞病倒的那一年,我二十五岁。从国外下了飞机看到家中空无一人,又跑到医院看到瘦成了人干儿的父亲,心里流了血。从医院回到家时,看到了杰,第一次伏在杰的肩头哭了。那时我想,如果没有杰,我该怎么办。

杰也如释重负,因为我带回了父亲的医疗费。我们和母亲轮流照顾父亲,父亲从全身不会动、不会进食、不会说话,到后来可以在母亲的协助下拄拐走路了。我们写了一大本轮流看护日记,母亲最辛苦。父亲得救了,又多活了二十年。

辛苦的母亲有时会唠叨杰对家庭照顾不够。我劝母亲说杰收入不多,孩子又在念书,应该谅解。但我知道母亲是最爱杰的。母亲是个重男轻女的人,这是母亲后来笑着亲口承认的。小时候和杰有了兄妹冲突,母亲总是向着杰,呵斥我。父亲看我可怜,便护着我。直到我考上了大学,母亲才对我刮目相看,母亲爱我,但溺爱的却是杰。家中房子动迁,母亲终于有个理由搬到杰的身旁了,不顾我从国外打电话劝阻。我担心她会累坏了杰。

那时,杰已经和他唯一心爱过的女人离婚了,母亲也和父亲一样得了脑血栓病倒在床。杰,承担起了儿子应该尽的孝顺。他们住在同一层楼的里外间,杰做了饭就趁热端过去给卧床的父母。杰中年后身体不好,又要照顾父母。杰不再去工作了,父母的收入维持三个人的生活,杰要买菜、要洗衣、还要照顾自己上班的儿子。杰给卧床的父母清洗身子,接大小便,听母亲牢骚。杰累了喝些酒抽袋烟,还会在电脑前写写从前的故事。杰,曾是个文学青年。

杰在父母身边侍候了两年。我为父母枕边一人装了一台电话,父母有事,比如要大便、要喝水,就给杰打电话。杰不分昼夜,从走廊深处的另一个房间来,随叫随到。杰会做一手好饭,父母的伙食总是很好。母亲晚年脾气暴躁,杰能忍即忍,忍不了先逃。杰很幽默,一大早给父母一人接一盆屎尿,会两手端着像店小二一样大声喊“来了,热乎的!楼上请!”然后撤下,留下父母两人在床上笑成一团。

可突然,杰病危了。脑出血。

我从萌木野公园的家带着两岁的宝宝往国内赶的路上,杰动了手术。我去ICU看望杰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在大口喘气。护士说他没有知觉。我说不会的,我大声说,“我是贤!我回来了!爸妈有我在,你不要担心!你要好好养病!”5天后,杰去了天堂。

父母失去了儿子,伤心成了枯槁。我也学着杰的样子,侍候父母。我带着两岁的宝宝,给宝宝换了尿不湿,再给老人换。端着两盘屎尿,学着杰那样逗他们笑,他们笑着笑着就哭了。父亲哭着说,我和他没处够啊。

我要回到萌木野公园了,还有个9岁的宝宝在等着我。我给父母找了退休的表姐来家里照顾,带着失去手足的疼痛和惦记父母的忧伤,我回到了莲叶田田的萌木野。每天打两个国际长途给家中刚失去杰的父母,每天照顾身边的两个宝宝吃喝拉撒,忙碌得像田田莲叶中觅食哺育的鷭鸟。白天我不敢哭,怕崩溃了自己,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哭到胃痛。

我想念杰,心疼杰。那个曾为我擦屁股编小辫儿的杰,那个一边哭一边背着我去医院的杰,那个和我一起听评书炒米饭偷擦“面友”的杰,那个世间唯一与我共有家中苦乐、家中历史、家中幸与不幸的杰,那个与我一起支撑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兄长的杰。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方知断了手足是如此地痛。

夜里哭的日子过了好久,有一个好心人为我寄来一本《心经》。他说你不必是佛教徒,也不必了解真含义,你只要每天早上为杰出声念一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我试着照做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夜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梦见了杰。杰光着身子,盘坐在萌木野公园池塘中的莲花上,对着我双手合十。杰,成佛了吗?他辛苦照顾父母修来的福报,让他成佛了吗?

我不得而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半夜哭过,因为我看到莲花上的杰,是那么慈祥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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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标签:莲叶   兄长   池塘   家中   父亲   母亲   父母   公园   宝宝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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