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故乡记事⑥学道（下）｜黎世泽专栏

刘康和杨大龙受到站黑板、扫教室的“处罚”后，好像很有效果，在课堂上没有石子飞来飞去了。但他们一直暗暗地扭着，并且越扭越紧。有一天，终于大爆发了。

大爆发是因为林艳萍。

林艳萍长得乖巧白净，最令人羡慕的是她爸爸是工人。冬天，我们穿布鞋，连老师也穿布鞋，她却穿她爸爸给她买的时髦的皮鞋。夏天，我们打光脚，连老师也打光脚，她却穿她爸爸给她买的好看的凉鞋。她有两双凉鞋，一双是红色的，一双是紫色的。

她是我们班上最耀眼的明星。放学的时候，她一走出教室，许多人都围上去，她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簇拥着，像善睐绰态的百灵鸟。我们没见过百灵鸟，但老师让我们在图画上看过，那真是美丽的鸟啊！

在回家的路上，我可以和她同走一长段路，走到一个山嘴就分路，她朝南走，我往北走。许多时候，我看她走上斜坡，走下垭口，一点一点看不见了，我才一耷一耷地背着书包，一步一步地向北而去。我不敢靠近她，因为，我感觉她浑身烁烁闪光，很是灼人，特别是当我赤着脚，站在她那色彩灿烂的鞋前，感到像被太阳刺射，令人难受。我就远远地看看她。看她黑亮的头发，看她娇柔的身影，看她脚上的鞋闪动着斑斓多彩的光芒。

但，刘康和杨大龙却不一样。刘康和我同走一条路，自然他也可以和林艳萍同走一长段路。他在林艳萍簇拥的人群里挤着挨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努力地挨近林艳萍。我看着他畏畏缩缩、瘦瘦薄薄的样子，就感到好笑，同时也担心林艳萍书包里的铅笔和橡皮被他摸走。要说，杨大龙回家是走相反方向的路，但他却也常常挤在热闹的人群里，一路执着坚定，一路不弃不离，直到林艳萍走上斜坡，走下垭口，一点一点看不见了，他才掉转头，悻悻而归。不过，当我看见他有时挨得林艳萍那么近，真为林艳萍担心，会不会被他身上厚厚污垢的臭味熏着呢。

夏天又到了，我们又打着光脚，在弯曲的路上跑来跑去。林艳萍穿着她的凉鞋，有时穿红色的，有时穿紫色的，又闪耀色彩斑斓的光芒。那个夏天，让我们惊讶的是老师也穿上了凉鞋，他的凉鞋是泥巴色的，听说他被评上了先进，凉鞋是奖品。他穿着凉鞋，在窄窄的讲台上踱来踱去，不时地低头欣赏，不时地会心一笑。

“六一”快到了，我们班要代表学校到乡上的大礼堂唱歌。大礼堂真大呀，有好多个教室那么大，是全乡最气派最宽敞的房子，能在那里唱歌，唱给很多人听，是令人豪迈和荣耀的事。

唱歌，林艳萍就爱唱歌。林艳萍唱歌很好听。林艳萍唱歌的时候微露白齿，闪着眼睛，轻扬小手，翩翩起舞，那百灵鸟一样婉转清亮的歌声，荡漾在垭口，层层地穿越，徜徉在弯弯曲曲的道路，像是大树根须吸起甘冽清泉，顺着树干层层流淌，流淌在条条枝条上，枝条上葱郁的绿叶惬意地吮吸。

老师叫林艳萍组织唱歌。奇怪，自从唱歌后，自从由林艳萍组织唱歌后，杨大龙就来得早，不迟到，也很干净。他缠着他妈给他洗，把身上的污垢都洗掉，洗掉污垢的他还挺白净呢，还显得胖了些。林艳萍表扬杨大龙，杨大龙眼睛放光彩，还有些羞涩。林艳萍把杨大龙的“异常”表现报告老师，老师大步流星地走到唱歌的队伍前，他穿着凉鞋的脚走得嗒嗒响。

“杨大龙！”老师狮吼一声。

“有！”杨大龙脆生生地回答。

“上来！”老师又一声狮吼。

“好哩！”杨大龙笑眯眯地走上前去。

老师瞧着杨大龙，举起右手，翘起大拇指，比起大大的赞。全场爆发一阵掌声。杨大龙的脸脖瞬间绯红。

林艳萍组织唱歌，刘康唱得也卖劲。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刘康唱歌也很好听。林艳萍让他单独唱一唱。他就唱，我们感觉就像是杜鹃鸟唱得那么悠扬。林艳萍使劲地鼓掌，建议老师安排刘康和她在前面领唱。老师赞同，连说应该让好听的声音唱出来嘛。刘康就和林艳萍一起站在前面唱了。站在前面唱的刘康，萎缩的腰杆突然挺直了，瘦薄的身体突然高大了。他鼓足嘴巴唱，比青蛙的肚皮都鼓得圆。

但，因为唱歌，因为林艳萍，杨大龙和刘康本来暗暗地扭着劲，就越扭越紧，最终爆发了。

听说是刘康向杨大龙下的战书。矮小的刘康挑战高大的杨大龙，显得有点悲壮。那时，我们都爱看小人书，都神往古代战场。刘康和杨大龙也不例外，他们游走在古代战场，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他们认为必须进行一场决战了。但他们都是光杆司令，既是将军，也是士兵，还是送战书的使者。

他们的决战是由一双鞋引爆的。唱歌时大家都认为，站在前面领唱的都穿上鞋，展现良好形象，赢得班级荣誉。林艳萍自然有鞋穿，但刘康却只能光脚。刘康为此很愁，找他爸爸买鞋，却被骂了一顿。他和我走在上学的路上，他对我说，他想去偷。他还说，他这次偷是为唱歌，是为形象，是为荣誉。我把这个消息报告老师和林艳萍。老师和林艳萍都不让他去偷。老师把脚上的凉鞋脱下来让他穿，但鞋太大，就像穿着一条船。林艳萍沉默许久，考虑再三，咬了咬牙，愿意拿一双自己的鞋给他穿。“我穿红色的，你穿紫色的。”这是一条轰动全校的新闻。大家都羡慕刘康。但杨大龙却显露愤怒的表情。

战争终于爆发了。战场摆在放学回家的路边，这条路较为宽平，是许多学生共走的一段道路。杨大龙、刘康各占一个山头，虎视眈眈，龇牙咧嘴，就像是两军对峙。刘康蹦跃而起，长啸：“常山赵子龙来也！”双臂舞动，蹬蹬作响，好像骑着夜照玉狮子，攥握龙胆亮银枪。杨大龙奔跳而出，高吼：“燕人张翼德来也！”双手挥扬，哒哒有声，仿佛骑着乌骓马，执拿丈八蛇矛。他们抱在一起，紧扭，翻滚，互摔。扭到坡上，滚在岩脚，摔在土边……我们目睹这决战的“盛况”，感觉真是虎将对决，精彩绝伦，同时也吓得胆战心惊，不敢上前，有的喊：“休战啊！”有的喊：“收兵啊！”

林艳萍赶快报告老师，摇头摆臂地飞奔，像百灵鸟在树枝上腾跃蹿跳。她的鞋子跑坏了，提在手上，赤着脚又飞蹬蹬地跑。

老师闻讯赶来，大喝“住手”！但他们斗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哪里停得下来？老师一会儿抱这个，一会儿抱那个。老师被摔打在地，又爬将起来。爬将起来，又被摔打在地。那时，正值十一二岁的年龄，身体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积蓄，也能源源不断地释放。老师被摔打得青紫斑斑，最令人惋惜的是，他那双作为奖品的泥巴色凉鞋被撕裂破烂了。老师只得又打光脚了，他不能穿着心爱的凉鞋在讲台上踱来踱去了，也不能低头欣赏会心微笑了……

自然，杨大龙和刘康被学校开除了。没有了他们，我们还是继续唱歌。歌声悠悠扬扬，荡漾在垭口，层层地穿越，徜徉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我们唱歌的时候，看见在学校两边的坡嘴上晃动着脑袋和人影，那是杨大龙和刘康的。我们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赶快躲走，不久又偷偷回来，探头探脑地张望，感觉就像飘落的树叶。

不久，杨大龙和刘康回来了，那是老师亲自把他们接回来的。我们看见老师领着他们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沐着艳艳的阳光一步一步地走来。老师把他们安顿在唱歌的队伍里，他们挺挺立立地站着，我们感觉落叶又回到了树上。林艳萍像百灵鸟婉转清亮地喊：“大家欢迎！”全场响起哗哗的掌声。老师打着光脚，脚背还有青紫，宽大的裤管在风中摇荡，对我们致以微微一笑：“小娃娃啊，是该走学校的路哟，不然要变野啰……”

毕业时，刘康和杨大龙想邀林艳萍同老师一起拍一张照片。但林艳萍随她爸爸去远方读书了。他们两个在教室外等了许久，等到太阳落坡了，叹息一声，林艳萍不会来了。他们和老师照，他们中间留了一个位置，那是林艳萍的。

刘康和杨大龙告别老师，一个朝东，一个向西。老师站在教室外，他的头上是“团结紧张”的正楷大字。他目送两个学生离开学校，一个背对夕阳，一个迎着夕阳，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就像小鸟跳跃在大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目送，就像他天天这样静静地站着天天这样静静地目送一样……

后来，杨大龙出去务工。后来，回乡侍弄土地，把几大片荒芜的山头弄得苍翠葱茏。

后来，刘康出去当兵。后来，在一次救灾中被洪水卷走。

后来，林艳萍报考唱歌的学校，但没考上。后来，进了工厂，一边操作机床，一边唱歌。后来，得了重病。

在生命的倒计时里，林艳萍回来了。这只曾经的百灵鸟掉光了美丽的羽毛。但可以想象，曾经是多么地娇艳多么地靓丽。

林艳萍约了杨大龙在曾经上学的路上走一走。他们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到学校。他们想邀刘康同老师一起拍一张照片。他们两个在教室外等了许久，等到太阳落坡了，叹息一声，刘康不会来了。他们和老师照，他们中间留了一个位置，那是刘康的。老师看着空缺的位置，轻声说，世间难免总有缺陷。

林艳萍和杨大龙告别老师。老师站在教室外，他的头上是“力争三好”的正楷大字。老师老了，就要退休了，就要离开学校了，这是老师在学校最后一次送别学生。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目送，就像他天天这样静静地站着天天这样静静地目送一样。

林艳萍和杨大龙一个朝东，一个向西，一个背对夕阳，一个迎着夕阳，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就像走在大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在枝枝蔓蔓的枝条间，传来林艳萍悠悠的歌声，还像百灵鸟那样婉转清亮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