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母亲 忆古人

(本文是去年写的一个旧文,但一直觉得有些诡异,没敢拿出来吓人。值此清明之际,略做修改拿出来应情应景,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对故友的纪念!)

清明节到了,这是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说实话,以前对清明节没有什么感觉,似乎总幸运地,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觉得,清明节只是别人的家事。直到母亲走后,才有了悲戚的节日感,才感受到痛彻心底的哀思,才踉跄着加入到滚滚追思的人流。

思念,对故去的人无尽的思念,是清明节永恒的主题。而在其他时候,在谈起生死的时候,人们往往很忌惮,甚至会觉得恐惧。忘了谁曾说过:We want to live, because we haven't leant to die。

对于生死抉择的从容面对,对于死亡来临的坦然对待,我是非常佩服母亲的。无论是在以往的工作中,还是最后倒在病榻上,母亲一直非常勇敢而理性。也许是职业的原因,见惯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她才会如此风云轻淡;也许是个人的心胸和气质,才成就了她如此勇敢和坚定。母亲的坚毅,常人无法想象,我只能仰望。

清明节是活着的人对话故人的时候,是活着的人追忆过去的时刻,是活着的人时光倒流的瞬间:Time moves in one direction, memory in another。

此时此刻,很多故人浮现在我眼前,很多遥远的记忆重新映在脑海中。这些记忆瞬间变得如此鲜活,好像刚刚发生一般。

其实,所有死亡都是悲剧,只是悲剧色彩各有不同。

(一)二宝

最令我恐怖的死亡记忆,就是二宝的死了。

二宝是被疯狗咬死的。

二宝家离我家不远,他的父母都在铁路机务段工作,和我父亲属于同一个工作单位。文革的时候,我父亲受到冲击被群专,二宝的父母对我家多有同情和照顾,所以两家患难时结下的交情不错。还记得母亲有时领我去他家串门,他家院里长有一棵大枣树,每到秋天时,沉甸甸的果实很诱人。房后还有一扇葡萄,夏日里葡萄藤很茂密,带来绿意与清凉,到了秋天的时候,串串晶莹的葡萄挂在藤上。

二宝比我年长几岁,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美男子。记忆中,他最超众的地方,就是杰出的运动天赋,短跑是他的强项。那时,开运动会还是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每到这时都会全城出动观摩,此刻运动会就成为他表演的舞台。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在运动会上健步如飞的英姿,特别是他在冲刺到终点后,呼吸吐纳有致的样子,很是羡慕。

因为两家交情不错,二宝对我一向很好,很有大哥的派头,常常一见面就问我,是否有人欺负我,如果有就去替我出气。不过我知道,他只是个花架子,并非打架的猛料。我那时学习不错,算是小城都知道的事,他虽然不精此道,但也知道我的表现,因此对我多有溢美之词。后来,二宝工作去了机务段跑车,因为时空的差异,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二宝的最爱是狗,走在街道上,经常看到他领着自己的狗玩耍。二宝是真爱狗,他对狗的酷爱是真情流露,不可置疑。他对狗还兼有博爱,他不但爱自己的狗,走在街上见到别人家的狗时,也总会停下来逗弄爱抚一番。

二宝对狗的爱,埋下了他悲剧人生的种子。

二宝的死很突然。我那时刚刚上大学,暑假回家时才听到家人说,二宝就在前不久,刚刚被狗咬死了,其中的情节很悲壮,令人唏嘘不已。原来,二宝在一次跑车时,在路途中,车停在一个外地小站上。就在无聊的等待中,二宝看到列车下面有一只游荡的狗。也是因为闲来无事,等待无聊,爱狗如命的他走下车头,想逗逗这只狗,和这只野狗来次亲密接触。说来也是巧合,虽然这只是一只野狗,但这只狗出奇的听话,在他的招呼下,马上投入到他的怀抱。就这样玩了一会,列车就来信号了,他需要马上回到车头,回到他的工作岗位,准备继续行车。但此时,这只狗有些恋恋不舍,也不知什么鬼使神差的原因,就轻轻地舔咬了他一下,他当时觉得有点疼,但因为只有几个狗的牙印,好像并没有出血的痕迹,也就没有太挂在心上,上了车后继续他的工作。回到家以后,看到伤口没啥反应,他就没有去医院处理。过不久,他甚至把被狗咬的事彻底地忘在脑后了。

一个星期以后,颇有运动才华的他代表铁路地区参加了全铁路局运动会,不但取得非常优异的比赛成绩,获得了百米和二百米冠军,还打破了铁路局这两个项目的记录。当时,这是件很轰动的事,他自己自然也很得意。但不幸的是,这是他最后的辉煌。

喜剧还没结束,悲剧就开始了。开完运动会,他回到家里就出事了。刚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出现反应,最先是发烧,起初他还没有理会,因为他健壮的体格在那摆着,以为像往常那样,抗一下就过去了,但后来陆续出现其他症状,甚至时不时出现昏迷,他这才去医院。我母亲一看就知道不好,狂犬病的死亡率基本是百分百,但也得赶紧组织急救。当然,病情没有好转,还在不断恶化。二宝的父母救子心切,不想在那坐着等死,决定转院去大医院,去大城市,锦州。无奈的是,病情进展实在太迅速,就在去往锦州的路上,二宝就过世了。

听到二宝的死我很震惊,那样一个英雄般的人物,一下说没就没了,我也从此多了一分对狗的恐惧。其实我自己在图卢兹留学时,也曾被邻居的狗舔了一下,当时脑海中翁的一下,没有想到什么英雄人物,倒是一下就想到了二宝,想到二宝的惨死。我当时被吓呆了,满脑子都是二宝被狗咬死的Montage。记得那天正好赶在周日,要知道在浪漫的法国,几乎所有单位都要铁打不动绝对的休息。无奈,和法国朋友一路狂奔,把一位熟悉的医生朋友从家里请到诊所,赶紧给我打狂犬疫苗。打完针后,人还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中,夜里甚至无法入睡,感觉狗接触的地方莫名其妙的疼痛,没办法熬到天亮,去医学实验室一通X光伺候,当然也没照出什么东西,倒是亲身体会了一次天堂般的法国医疗制度,真正的不用花一分钱的免费医疗,传说中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这可是亲身经历,如假包换。这件事过后很久,我还心有余悸,留下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理阴影。

被狗咬太可怕,被狗咬死的条件概率实在恐怖。

后来看到很多人爱狗,甚至视狗道高于人道,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自己这辈子可能与狗无缘。受我影响,家里人皆怕狗。其实我知道,这种恐惧有点无端,甚至有点霸道,但从前的经历永远确实无法抹去。

(二)三儿

最令我心痛的就是三儿的死了。他是被掉下来的吊车砸死的,死得很是悲壮。

三儿的父母和我父母是至交,所以两家交往非常亲密。三儿的父亲是我儿时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小时去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家,一天几乎好几趟,甚至等待吃饭的功夫,都要去视察一番。去他家不为别的,只是看看是否有新的书刊读物。三儿的父亲可以说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他那时算是有一点小权力,因为是厂长,所以可以利用职权的便利,把厂里订的一些文学刊物拿回家,一睹为快后再拿回厂里给其他人阅读。每次书刊拿回家来,三儿的父亲都会让我享受一番,当然一般是大人先看,然后才轮到我。我每天的巡视就是看看是否有新货。也许是我阅读的欲望太迫切了,三儿的父亲有时干脆让我先看,当然附加的条件是,要连夜看完,然后第二天早上送回来。如此这般,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我算是积累了一点读书经历。

到三儿家当然不只于此。三儿的父亲以前是领导的大秘,笔头功夫很是了得,因此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利用大写檄文。文革结束后,三儿的父亲看透官场,不愿再随波逐流被利用,最后安然在一个单位当了一个小官,一直干到退休。尽管不再游戏官场,但他时时保持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力。看我爱阅读,他有时也和我唠一些时政的话题,也许是看我孺子可教吧,慢慢地也和我讨论一些深刻的话题。其实,我那时还小,对于这些大人们的话题还很无知。但承蒙三儿父亲的不嫌不弃,让我很早就有了思辩的经历。

三儿的母亲算是一个传奇,最神的是她力大无比的力气,属于女中豪杰。那时开运动会,三儿的母亲在女子投掷项目上总是拿第一。很多人觉得不过瘾,就开玩笑让她和男子比,据说也是不让须眉。最传奇的是,经常有些男人不服气,要找她摔跤掰腕子,结果常常是非常尴尬地败下阵来。但退休后,他母亲莫名其妙地得了类风湿,全身骨头变形,疼痛不已,痛苦不堪。可叹的是,一个如此身体健壮的人,晚年因病蜷曲在家里,生活都无法自理。但即便如此饱受病痛折磨,她竟然奇迹般地很长寿,坚持的时间令人难以置信,让人在感叹她的坚韧之余,不得不承认她年轻时打下的身体基础。

因为两家交好,三儿和我是最好的朋友。不过,因为我们两个有些秉性相异,平时有些玩不到一起,但他总是在旁边默默地关注我,一直到他去世。

三儿和我同校同年但不同班,他小时候的绰号是“三驴子”,也许是大家认为他脾气倔使然。不过,我到没觉得他脾气怎么不好。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的身体之棒,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好到令人拍案叫奇。和我一样,他那时也是每天都要到我家巡视,甚至一天几次。他到我家只是随便交流家事,不像我那么目的明确。我母亲对于她的到来,从来都是真心地欢迎,有什么美食一定拿出来给他分享,即使有时忘记拿出来,他也会像自家人一样翻出来吃,绝对不拿自己当外人。当然,那时物质贫乏,也没什么珍馐美味,最常见就是一些应季的水果而已。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他来我们家,我妈给他端了一盆冻梨。现在物质丰富了,也许不觉得冻梨是什么好东西,但在那个年代,冻梨可算是冬季里百姓人家的一种美味。但要想使冻梨成为美味,一道必要的程序是,一定要先把冻梨化透了,然后才能入口。但三儿吃冻梨绝对是一绝,他根本就不等着冻梨化掉,而是在梨还是邦邦硬的冷冻状态,就能几口将其吃下。更为惊奇的是,他能如此这般,在几分钟之内,一口气将满满一盆梨吃下,让我在旁边目瞪口呆,而母亲怎么劝他慢点都止不住。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传奇纪录,如果放在现在,让他创造一个此项吉尼斯纪录,绝对不在话下。

不过后来,三儿得了一场病。在一次运动会后,也许是太过于疏忽,他得了重感冒,后来不知怎么发展到了心肌炎。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好像大不如以前,脸颊总带着两片红晕,这样的状态一直到他去世。

三儿不爱学习,但对于我的学习却非常支持。记得那时,他父亲一从单位拿了新书回来,他马上就会到我家给我送情报,搞得他父亲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本想藏着掖着自己先看,看我那样,只好拿出来让我先看,只是不许拿走,就在他家里阅读。后来我上了大学,接着上了研究生,他则中学后直接参加了工作。看我这样一直傻乎乎读书,他为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有一次,在我读研究生前的放假期间,他很认真地对我表示,不要担心钱的问题,他现在上班挣钱了,可以帮助我。我当然知道,他工作后还挣不了几个钱,但这种真情的表示,我是一辈子无法忘记的。母亲常常对我说,你看看三儿,虽然不善于表达,但是真心关心你,你要记住这份情意,以后有机会报答。

可惜啊,老天没给我这个机会,我刚上研究生,他就死在工作岗位上,死的那样令人悲伤,死的又是那样壮烈。

我是在假期回家时听到他的死讯的。记得下火车回家,一进门母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儿没了。我脑袋当时就翁的一下,听不清母亲对我说什么了,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地反复念叨,人生为什么如此无常,人生为什么如此无常。后来才知道,三儿是在车间里被掉下来的吊车砸死的。他的工作常常需要用到吊车,按照工作流程,下面的人要先作业,等弄完后,才示意吊车开始工作。但那天三儿还在底下作业时,吊车就突然失灵掉了下来,顿时将他拍在地下。听母亲说,可怜的三儿,人都拍烂不成型了,后来还是母亲帮助整理遗容送走的,母亲那么坚强的人,说的这也是难过无比。

听到三儿死去的噩耗,我马上抬脚就想去看望他的父母。但沉重的腿想注了铅一样,想去慰藉一下二老的悲痛,但又害怕面对他们。后来总算见到三儿的父母,一见面都几乎认不出他们来了,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萎顿虚弱得令人难以想象。我顿时就僵在那,眼泪夺眶而出,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从那以后,三儿的父母就成了我的牵挂,走到哪带到哪的牵挂,即便人在国外,只要和母亲联系,总要问起他们。我工作以后,回家乡的机会少了,但每次回去,不管停留时间多么短暂,第一件事肯定是去看他的父母,几年后他父亲去世后,就去看望他一直困在病榻上的母亲。

直到现在,三儿已经去世多年,但一想到他的悲惨,他的壮烈,我都唏嘘不已。身体那么棒的人,最后死得粉身碎骨,还有比这更操蛋,更无常的人生嘛?

(三)二利

二利是得绝症不治而死的,他得病有些令人意外,他的死令人非常惋惜。

二利的父亲和我父亲在一个单位,他的母亲是一位产科医生,和我母亲在同一个医院工作。他的父母和我父母关系熟稔,但因为二利和我小学不同校,所以在上中学前,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在我的家乡小镇,二利的父亲绝对是个人物。他父亲向来不修边幅,常常挽着高高的裤腿,无视行人的侧目,独往独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父亲读过很多书,常常摇头晃脑,满口经典。我后来觉得,他确实是一个真信马列,又是真读马列的人,不像那些假马列主义者。我去他家找二利玩,他父亲经常拉着我,一张嘴就摇头晃脑声情并茂一脸庄重地给我引述马列全集,第几卷第几章第几页第几行的语录,我读过毛选但没读过马列,当然也从没去验证过。我是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人是因为美才漂亮,而不是因为漂亮才美”这句经典的人。那时读书人不多,听到这样似懂非懂的美学命题,对他父亲多有敬佩。

二利的母亲和我母亲既是锦州老乡,又是同一个医院的同事,所以两个人交情很好。她母亲工作勤恳,对病人是真热情,热情到忘我的境界,当然也忘记了家庭。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她真正做到了召之即来,没有一丝折扣。我曾亲眼见过,她正吃着饭的时候,被病人的家属紧急叫走,没有一点怨言。其实,过去医患关系非常和谐,这种情形是一种常态,他母亲如此,我母亲也如此。不过,也许儿科医生更有代表性,更有象征意义吧,他妈后来被树立为全国劳模。虽然二利的母亲工作成绩斐然,但家务事却一塌糊涂。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母亲做了一辈子饭,竟然不会做饭。我亲眼见他妈炒菜时,不分青红皂白,先把菜放在锅里加水熬熟,只是在盛出来之前,才胡乱放一通油盐酱醋,好像不理解做菜是有程序的。到二利家时,遇见最多的就是,他爸一本正经地调侃他妈,数落他妈的不是,而他妈都小心翼翼地接受。一次去二利家找他玩,正赶上他家吃饭。他爸指着满满一桌子菜,阴阳怪气地说,“昕竹,你知道吗,这些菜最好吃的,就是这个咸菜,”然后稍停一下,语气一转接着说,“可惜还是从食堂买的!”那种语气,那种表达,颇有赵本山的神态。那时,好像很少有人家去饭馆吃,但就我所知,因为二利母亲厨艺太糟糕,他家很少自己做饭,总是去附近的单位食堂买来饭菜吃。

我和二利小学不在一个学校,上铁路中学后,虽然同校同级但不同班。不过,因为两家很熟,我和二利在一起玩的时候很多,不仅如此,他哥大利也常和我们在一起。记得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那时候兴电影热,我们在一起写电影剧本玩,在讨论情节时,大利总喜欢加入一些性爱细节,我和二利常常不知所以然,他哥好像比我们早熟很多。

那时我们都喜欢恶作剧,不像现在的孩子循规蹈矩,更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脆弱娇惯,当然家长也更理解通融。二利是恶作剧的老手,老想出一些现在想来非常不齿的事来(我坦白,自己也搞过很多缺德的恶作剧)。记得二利做的最缺德的事,就是把零钱钢镚在PY上擦一下,然后把钱扔在马路上,我们两躲在旁边观察,看行人是不是捡起来,然后小心地擦干净。

后来学风渐变,我转到了完中,二利也离开了铁中,但因为专心学习,在一起胡作非为的时间就少了。上大学后,我们放假期间偶尔有些聚会,但毕业后联系就基本断了。不过二利的传奇一直有所耳闻。先是听说二利一直雄心勃勃,发誓不惜代价,不讲条件地,找一个长相漂亮的对象。他为此回到家乡,央求亲朋好友,把漂亮女孩认识个遍,最后不了了之。估计他没有认真体会他父亲挂在口头上关于美的经典,不然就不会这样对漂亮姑娘着魔了。后来听说他父亲去世了,两人回家乡为父亲送葬,在太平间一起为父亲守灵,也许是觉得他父亲生前没有享福,竟然烧了很多真钱,最后把尸体给点着了。二利父亲去世后,他们哥两把母亲接到了北京,和哥哥大利同住,并很快帮母亲找了一个带房带户口的后老伴,享受晚年幸福。

二利得病很突然,不仅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更主要的是,一直没听说过他有肝病。二利得病后,因为经济上的原因,最后没有怎么治疗,所以遭受了不少痛苦,病情又发展很快。去世前,他最后一次北上,看望他在北京的母亲,期间他还专门抽出时间,去我家看望我母亲,特别是因为多年不见,他很想最后见我一面。可惜我当时有事不在家,他为此在母亲那里苦等了半天的时间,也真够难为他的,想起来我心有惭愧。

二利去世后,他哥怕他母亲受不了,没敢把消息告诉他母亲。但又担心他母亲会经常问起,所以编织了一个弥天大慌,并和我母亲达成统一口径,说二利去执行国家军事任务去了,因为是秘密工程,所以不能回家,也不能与家人联系。果然,二利母亲与我母亲通电话时,老是抱怨地问起二利的去处,问执行什么狗屁秘密任务,这么长时间不让回家,也不让与家人联系。直到现在,他母亲也不知道二利去世的消息。当然,也许她老人家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不愿承认现实而已。

聪明的二利,诡异的二利,搞笑的二利,骄傲的二利,惨淡的二利,他肯定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会这样戏剧般地收场。

(四)绍平

在我知道的死亡中,绍平的死是最荒诞的,也是最不值得的,比鸿毛还轻。他的死为做好人就是选择平庸,甚至是悲剧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解。

绍平和我小学是同班,我们两算不上好朋友,但因为两家住得很近,只相隔了一个街道,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因为他父亲和我母亲是同一个医院的同事,所以我们还是走得很近的,偶尔会相互家里玩。记得他们家哥兄弟好几个,家里充满荷尔蒙气息。对他们家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哥几个一个比一个眼睛大。

绍平的父亲是医院里的药剂师,带着一副大大的玳瑁眼睛。他对我十分热情,每次只要路上见到我,一定会大老远地叫我的名字。有时我去医院找我母亲,只要他透过药房的窗口看到我,肯定会大声地招呼我。这种情况一直到绍平突然去世。绍平去世后,他父亲的性情大变,好像眼睛突然不好使了,每次碰到时,如果我不打招呼,他好像没见到我一样,人变得有些木讷。

绍平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那大大的眼睛,深深印有他们家族的特征。除了大眼睛外,就是他那长年流淌的鼻涕了。他流鼻涕绝对是一绝,常常鼻涕留的很长,却不掉下来。最绝的是,每当人们提醒他时,他总能不自觉地把长长的鼻涕原封不动的,一点不损失的,绝活般地抽回到鼻腔里。记得后来不知在哪看过一个类似的搞笑视频,看了后我一下就想到他。

绍平中学毕业后直接参加了工作,分配在电务段。本来可以生活顺利,一生平安,没想到做了一次好人,一下送了命,提前结束短暂的一生。那一天他正好休班,没事到街里逛街溜达,回来时路过他的单位,这也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走到单位侧门前时,正好碰到两个单位同事,身旁是一个巨大的电缆轴。打招呼是必然的,交流两句也是必须的,同事吗。这两个人告诉绍平,他们两人正将电缆轴推回单位院子里,但由于前面是一个坡,两人折腾了一番没有成功,正愁没辙呢。于是招呼绍平,让他在后面搭把手,一起推上坡去。这种情况,于理呢,绍平在休班期间,完全可以拒绝,但于情好像说不过去。年轻人的弱点就是年轻,好人的缺点就是善良。绍平欣然答应帮忙。三个人摩拳擦掌,另外两个人把住电缆轴的两个轮,绍平在电缆后面,三个人牟足劲往上推。等推到坡的半道上,旁边两个人也不知是真没劲了,还是不想使劲了,反正是嚷嚷没劲坚持不住了,也没等和后面的绍平协调一下,旁边一闪就撒手了。可怜的绍平,因为在电缆轴的后面,自然没有两边的人躲得快,在旁边人撒手后,他还没有来得及躲开,巨大的电缆轴就从坡上滚下来,几顿重的东西当即从绍平身上碾压过去……,嗨,实在不忍描述。

绍平去世后,最悲惨的是,还不能算为工伤,因为他是在个人休息时间,做着不是他分内的工作,也就是属于手欠。嗨,多么操蛋的逻辑,多么混蛋的说法,真不知道那帮领导是怎么想的。可怜的绍平父亲,一边要忍受失去爱子的悲痛,一边还要为应得的权利作斗争。拖了不知有多长时间,最后人已经筋疲力尽,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才算是解决了问题,但也难说圆满。也许时至今日,社会进步了,情况不至于再如此糟糕,逻辑不至于再如此荒唐,官员不至于再如此混蛋,人命不至于再被如此漠视吧。绍平的情况放在今天,不能称作英雄,也得算是个烈士吧,更何况工伤。当然,也许现实依旧残酷,社会依旧混蛋,人性依旧沦陷,百姓依旧如草,只是我有些天真而已。

话说回来,人都没个球了,争来个烈士又怎样。绍平就这样怪异地死了,死前甚至来不及和这个世界打声招呼。

(五)方永刚

方永刚的事尽人皆知,方永刚的死轰轰烈烈。作为一个一把手树立的政治典型,对他的描述已经铺天盖地,所以他的事本不用我赘述。不过,因为一件小事,我总感到有些愧疚,有时想起,觉得有些缺乏人文关怀,心里总是揪一下,说出来也许心理舒服一些。当然,也许我有些太敏感,太扯淡了。

当年在高中时,方永刚和我同年不同班。高一时,他在三班,我在四班;到了高二,他被分到一班。

因为并不熟悉,所以对他并谈不上什么印象,只记得两件事。一是,他的家很穷,穷到有时要饿肚子,有时饿的实在耐不住,就趁同学上课时,回宿舍偷同学东西吃。有一次被L同学抓住偷吃他的东西,被脑袋按在炉坑里暴打。二是高二分文理班的事。那时,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学生的文理科选择是强制的,哪像现在,大家有了权利意识,人文精神也在启蒙,学文理科完全凭自愿。学校选择机制粗暴简单,如果不是自愿学文科,分班考试排在末尾的,就统统被强制分到文科班。当时方永刚就因为成绩不好,被分到了文科班。因为分到了文科班,方永刚找到班主任老师嚎啕大哭,哭诉担心被家长痛揍。这种事现在听起来太不可思议,太不人道,太霸道,但当年确实如此。文革摧毁了人性,自然也摧毁了人文。现在大家了解多了,知道人文要远比科学重要。科学最多让人有知识,但人文让人有文化。最后的结果以喜剧收场,高考结果出来后,方永刚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复旦大学。当时班主任就调侃他,问他对上文科班是否还感到后悔。

我和方永刚并不熟,平时也没有联系。但我回国工作后,好像是某一年夏天的某一天,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自报家门说他已经在大连舰艇学院工作,刚在军事学院学习结束,听说我很有研究,想找我切磋一下。说老实话,刚接到电话时,我大脑木了半天,实在想不起他是谁,后来经他一再提醒,才想起是他。但因为当晚确实有事,我没有答应他的聚会邀请。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得了癌症,正在进行治疗。我觉得有点愧疚是因为,当时确实不知道他身患重病,我自己知道,人生病时很渴望关怀,他那时还没有享受政治名人的光环,所以不知道我的无意之举是否给他带来一丝伤害。

对于方永刚的死,很多人感到惋惜,但也有人无情地叫好,这似乎听起来有些残酷,有些无情。但成为一个轰轰烈烈的政治人物,意味着被浓重的意识形态裹挟,已经和人文关怀这种庸俗的普世价值无关了,相信他自己也清楚其中的代价。

一下提到这么多死亡,让人不免感到有些沉重。死亡确实令人感到压抑,但活着又能怎样;死亡固然是悲剧,但活着也不一定是喜剧。有些人活着就是忙忙碌碌地奔波,有些人活着就是简简单单地活着,有些人活着就是拼命不断地折腾,折腾别人,或者折腾自己。

其实活着就是形而上的个人感觉而已。你说你荣光地进了官场,官做的很高,手中的权力很大,但总有官比你更高的,权比你更大的,即使你顶天做了总统,你也无非天下并列第一而已,还有那么多总统呢。你说你钱多,你坐拥金山,但你环视左右,总有比你钱更多的,更何况锦衣玉食确实滋润,粗茶淡饭也能活,用我母亲的话说,身体零件一个也不会少;你说你有名,你誉满全球,但总有比你更有名的,更何况所谓名,无非是一种在圈内的存在感而已。

其实,不用太在乎活着的意义,所有的人生都是悲剧,死亡不过是悲剧的高潮罢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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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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