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水:午夜武昌古城,一场时间漫游

以下内容来自:HANS汉声



张大水有一双发现武汉之美的眼睛:江夏白云洞、古码头烈女渡、武昌江滩从长江伸出半截的粤汉铁轨……诸多“网红打卡地”最早由他发在网络,进而走红。


今年是张大水在昙华林开店的第十四年。一个即将打烊的冬夜,他的店里来了一位奇怪客人,闲谈之间,开启了一场时间漫游。





文/张大水


我的店在武昌古城东北角,忠孝门和武胜门之间一条叫昙华林的古街里。古城的大街小巷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了,时常有发现寻常巷陌里庭院深深的意外惊喜。算起来明年武昌城就1800岁了,公元223年孙权在这里建夏口城,依山傍江,高观枕流,在黄鹄矶设瞭望塔,黄鹤楼屡废屡修,鹦鹉洲浮浮沉沉,大江还一日千里地向东流。


日咖夜酒的守店时光是漫长的。吧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明清武昌老地图,无聊时我会用眼睛远远圈出我现在的位置,以之为原点,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


咖啡店背靠花园山,在古地图上的位置还算好找。花园山明朝修有王府,曾名崇府山,后来山上修了私家园林蔼园,可远看长江沙湖,更名为花园山。螃蟹岬,凤凰山,花园山,像温暖的手心,把这条街捧起来。从古地图上看,这些地方的路网结构似乎都没怎么改变,连店旁边公厕前分岔的几条小路都能一一对应。






云架桥(摄影/张大水)




武汉有个特殊的节气叫寒婆婆过江,差不多就是这几天,寒婆婆乘着风从江北席卷而来,打走江南的柴火。螃蟹岬的上古城墙就算还在,也是抵御不住的,寒气从螃蟹岬倾泻而下,又被南边的花园山挡住了去路。我能受住武汉的热但完全受不了武汉的冷。武汉冬天的湿冷是一条冰冷的蛇,不停往你身体里钻。


也许是今晚寒意也让顾客酒意阑珊,慢慢离去,我在困意中正好要打烊时,又来了一位顾客,青灰色大衣盖着灰蓝色的毛衣,姜黄色发带攒得像一朵黄色的芙蓉,身上隐约一些桂花的香气。就是这个城市一到秋天满城弥漫的那种香气。


我其实并不喜欢桂花的味道,太甜腻了,像一杯七分糖的奶茶。我喜欢水洗埃塞耶加咖啡的味道,就像四月末武汉的雨水打碎了香樟橘花女贞蔷薇,揉碎又融合在一起。日晒埃塞古吉咖啡闻起来也不错,像武汉五月初的阳光把打落的花瓣晒出一些香甜加上一些烟尘感。




昙华林(摄影/张大水)



姑娘一进门就问,“有热汤吗?”


我有点不耐烦,是啊,这么冷的天谁不想喝热汤啊,要是鲜嫩的小鱼熬的糊汤粉就更好了,之前从昙华林往南的巷子里,有时能看见店家正在熬小鱼粥,熬得像雪花一样白,再配上胡椒和葱花,那种幸福感也许远远大于在店里喝一杯肉桂和香橙搭配的热红酒,但我们到底还是一家咖啡店啊。


我说,“你可以到粮道街中华路那边去看看。”她说,“不清楚中华路怎么走,是青龙巷那边竹风清摩崖石刻附近吗?”


说来也奇怪,知道竹风清而不知道中华路的顾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两个地方很近,都位于胭脂山北侧。传说很久前,胭脂山北是一个渡口,有个船家晚间将撑篙插入水中忘记拔出。第二天清晨起渡时,撑篙已长成青竹。便有文人刻下竹风清于山北面的摩崖之上。




武昌江边(摄影/张大水)



我说,“你怎么知道竹风清摩崖的。我去那边找过好多次,好像被小区楼挡住了,都没找到过。”她说,“我经常和朋友约在那里见面,附近就是横街头,一整条街都是独立书店,很好逛。”


青龙巷曾是贯穿古城南北的主路,武昌学府重地。从前沿青龙巷旁边的泉之旧书社巷口进去,就是横街头。十多年前,这片区域还旧书店林立,一些线装书或者经史子集的古本也会碰到。吧台对面那张老地图就是在横街某家书店淘的。


“可是,横街头的书店都没了啊,连那家牛肉枯豆丝都不见了。”我反问她。


“那你试着午夜的时候去还是很繁华的。”她说,“各种笔墨纸砚的店,上次看到一家书画店还在卖八大山人的画,还有一些咖啡店,有家店有个叫‘生死场’的特调很好喝。而且这是去山前和汉阳门码头的必经之路啊。”



武昌黄鹄矶 长江大桥桥头堡(摄影/张大水)



用萧红小说的名字做特调倒是很特别。萧红在传记里说过她想开一间咖啡店,开店是她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武昌后平静生活的一个小小梦想。她梦想的咖啡店应该像电影《午夜巴黎》那种左岸咖啡店,名人荟集,沙龙不断,不停诞生着哲学和文艺的思潮。


而这些也确实可能在那个时候的武昌古城发生。郭沫若就用“文艺复兴”形容过那时的武昌,恽代英的书店开在横街头,郭沫若、郁达夫常在横街头买书。梁簌溟在这里讲孔子,胡适在这里讲屈原。老舍住在东边的云架桥,去蛇山外的梅林喝茶,看着悠长的蛇山天际线来辨认古城的方向,云架桥尽头就是郭沫若工作的三厅,冼星海也在里面创作了大量歌曲,他们也时常往返于昙华林和珞珈山,珞珈山的名字是闻一多改的,沈从文在书信里说东湖绿杨如丝,凌叔华在珞珈山十八栋门前种上了紫藤,一呆就是十年,写《到灯塔去》的伍尔芙的侄子朱利安与她陷入了一段感情纠葛。


大家顺着长江来到武汉,把这里当作一个短暂停泊的码头,然后又开始了继续的漂泊,萧红在山前的小金龙巷创作巅峰之作《呼兰河传》,与端木蕻良在武昌的大同酒店举行了婚礼。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完婚后来了武汉,遇见了情人小周,他用武汉来写小周,写小周是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郁达夫应该也不喜欢武昌的寒冷的冬夜,在蛇山下抱冰堂边写下了《寒霄》,同妻子乘着茫茫夜的船离开了这里。



武汉大学夜樱(摄影/张大水)



姑娘还在我对面,仔细研究着菜单,她青灰色大衣里灰蓝色的毛衣,是这个季节长江水的颜色。郁达夫在《茫茫夜》里写把长江水写得极其暧昧潮湿,暧昧是冰冷江船里到对方大衣里去躲躲的温度。


“你知道南楼下面有个特别好喝的藕汤吗?只在半夜出摊。”姑娘的话打破了我的思绪,我又愣了一下,“听老人说,武汉最好的藕是沙湖的,曾有‘洪山菜薹沙湖藕’的说法。南楼也却有其地,但也不知道在哪里。”


姑娘说,“南楼的位置在蛇山与解放路的交叉处,这是魏晋唐宋朝南楼所在,是明朝为了城市风水把龟山断颈蛇山断腰的位置,也是民国时期的蛇山桥所在。”


我恍然大悟,记得《世说新语·容止》有写,庾亮公登武昌南楼,在大江旁吟秋月,就算声明显贵也要与众人同乐,也是嵇康阮籍那样的魏晋名仕之风。唐李白在南楼怀古,写出了“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




大东门外长春观(摄影/张大水)




古地图上的武昌城有湖山之胜,长江是护城河沿城墙而过,黄鹄矶上的黄鹤楼是古城的眼,城墙圈起了九湖十三山,如一幅慢慢打开的山水长卷。最开始我疑惑,武昌古城为什么不是方方正正的形制,或许李白早在他的诗句里给了我答案,“江城五月落梅花”,“唯见长江天际流”,这就是一个因江而成,因湖而成,因山而成的城市。


南楼望出去的大路宋代叫长街,曾是武昌城的母街,与长江平行。从南楼看长街,是黄庭坚描述的“凭栏十里菱荷香”,想必当年的藕也很好吃。陆游登南楼望南市,“舟楫纷纷南复北,山川莽莽古犹今。”眼见的繁华不亚于京城。七年后范成大再到此楼,“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这么多历史画面,这么多人文情怀,只能在古人的文字中寻找了。


我叹了口气。姑娘说,“其实你顺着大桥引桥的楼梯往上爬,从引桥南望解放路,看到的也是和古人相同的角度。”


我想起那天听窦唯的《山河水》在长江大桥骑车,江上船灯明明灭灭,红色的鹦鹉洲大桥穿过屈原吟唱的鄂渚,黄鹄矶浮在浩浩烟波江上,音乐虚虚实实之间,过滤掉所有现代建筑,人和车仿佛飞于黄鹄矶之上,吕主冯虚御风在驾鹤于云天之上大概也是这样的体验了。



武昌江边一对情侣(摄影/张大水)



每去一个城市旅行,我都喜欢带一本和那个城市相关的书,《洛阳伽蓝记》《扬州画舫录》《浮生六记》.......也看过川端康成笔下的京都,大江健三郎笔下的东京,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旅行不光是空间上的,还是时间上的。


帕幕克说,人唯一不快乐的原因是呆在自己不喜欢的城市。但不是每一个城市都像伊斯坦布尔一样有自己美丽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啊。


武昌是有的,长江就是她的博斯普鲁斯。武昌还有两条长江,一条是空间上的,一条是时间上的,都连着远方。有时候空间上的探索被阻断了,就选择在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吧。


“老板,醒一下,买单了!”突然有个声音叫我,但不是姑娘的声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下时间,已过午夜。窗外是古街青灰色的封火墙,夜空中黄鹤楼像一朵黄色芙蓉盛开,瓶子里的桂花碎被猫打碎了一地,明月照在露珠上,如梦幻泡影。





张大水,《吾城武汉》绘本作者,曾在武汉大学学习建筑,现居武昌昙华林。他说武昌的山像伊斯坦布尔,每走一处都能发现故事。闲暇时漫步城市,尤其擅长循着地图与书籍,寻踪三镇历史遗迹。




PRODUCTION

本期制作

WRITER/撰文

张大水

PHOTO/摄影

张大水

EDITOR/编辑

周古月

DESIGN/设计

co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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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4

标签:武昌   大水   伊斯坦布尔   郭沫若   古城   横街   长江   武汉   咖啡店   午夜   时间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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