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凤鸣:准噶尔繁花

砂贝母

之前并没想起来看砂贝母。我当然知道砂贝母既珍稀颜值又高,也很早就看过它的“艳照”,可我更喜欢草原和草原上的植物,一有时间就向山野草原奔去,对于荒漠戈壁上的植物一直不大上心。想起来是缘于打算趁清明节放假去塔城看望贝母专家段咸珍老师。恰巧狂爱野花、尤其是沙漠野花的迟建才老师,在微信里和我说,很想看看传说中的砂贝母,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塔城。迟老师远在伊犁地区,尚且眼巴巴想去看砂贝母,我这有地利之便的人不看也太说不过去了。据说砂贝母在中亚也有分布,国内仅分布于新疆塔城地区,距我不过二三百公里远。于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早早出门,这样只一天的时间就能完成看望段师傅和顺道见识砂贝母的美颜两件事,顺便洗洗被繁杂俗事蒙尘的眼睛。

提前一天给儿子请好三节课的假,4月6号早晨九点,我先生开车,从家里出发。一路沿高速直奔塔城。三个多小时就到了。看完段老师,我坚决不肯留下吃饭,说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看看砂贝母,段老师的夫人郑秀菊直接让儿子辽川带我们去。辽川带我们最快速地吃了风干羊肉抓饭,就坐上我家车,一路指挥着,开出塔城。路边化雪的水洼和雪水冲出的小河道里有很多鸟,野鸭、沙鸥、白鹭,起起落落,被大风吹得在半空中歪歪斜斜,一副春天蓬勃的气息,砂贝母就在这边疆早春的季节里开放,想想就有些激动。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车停靠路边,风有些大,我们把儿子留在车里。辽川带我们往荒滩里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花黄芯的柔毛郁金香,在矮坡砾石滩地里,星星点点随风摇动。

辽川还在前面走着,我已经看到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有株矮小的砂贝母,虽则小小的植株、小小的粉紫色花,但在黑色、铁锈色斑驳的碎石滩里和众多星光闪闪的白色郁金香里依然非常抢眼,简直是粉钻一般耀眼。我和辽川打了声招呼,就跪在地上开始拍照。风太大了,风力最少也得有七级,小小的植株一刻不停地剧烈摆动。我先生和辽川为了配合我拍照,都想法儿用手撑开衣服在旁边为我挡风,但效果很有限。风无处不在,根本挡不住。我把相机设为运动模式,趁风稍微小点时连拍。保险起见,同时也用手机拍了一些图片。

很快,我在附近地区看到更多的砂贝母。它们的数量显然有限,远远比不上集群开放的柔毛郁金香,大概因为球茎是著名药物,贝母一向格外为人所“青睐”。由于过于妖艳,还是很容易找到。有的还小,才长到开花的年纪,只有一朵花;有的像并蒂莲那样背靠背花开两朵;而上了一定“年纪”的植株则开出一串花,同时多朵花绽放。太矮,每株不过十厘米左右,而且花朵微微下垂,以至于每株都需要我跪在地上、再躬身趴着,托在手指间才能保证看清它们,拍清楚一些细节。

我看过很多野花,也看过不少园艺品种的家花,一般来说,小花的花形精致,偏于清雅,却不很艳丽。砂贝母显然与众不同,它微微下垂的花朵极尽艳丽,花瓣像其他贝母或者百合一样,六片花瓣分成内外两轮均匀排列,但却极为妖娆,瓣片反卷着,内轮花瓣反卷得更厉害,而外轮花似乎为了平衡这股反卷的力量,开张度往往更大。花瓣的背面中间有道黄色的竖脉纹,两边还有两道与它平行的更浅的竖脉纹,而砂贝母特有的深紫色斑点密布在脉纹周围。外轮花瓣基部深深的蜜腺窝,从侧面看来是一个明显的绿色凸起。翻过来,从正面看花,花瓣的底部形成一个深盘,绿的底色上有着暗紫褐色的斑纹,好像是给某只爱做梦的虫子留一个漂亮的小窝。雌蕊和雄蕊集结成束,伸出花冠。正面花瓣是纯色的,颜色从深紫到浅粉,花色主要看开花的时间,初开的花朵颜色深,而快凋谢的就是很淡的粉色。花瓣背面的脉纹和深紫的斑点从花朵正面透过来,别有迷离的风情。

为了与妖娆的花朵对搭,砂贝母除了基部两片是比较大的长圆形叶子外,其他茎生叶要细很多,而且有着螺旋形的小波浪的叶子,虽然小而有着惊人的魅惑力。试想下直发女郎和螺丝大卷发女郎的区别吧!我从塔城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杨宗宗,十六岁就因发现小花鸟巢兰获得长江科技奖的植物达人,制作的公众微信号发布了关于砂贝母的文章。在那篇文章里,他把砂贝母叫作荒漠妖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宗宗说看到它的那一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而遗憾看不到砂贝母的迟建才师傅,看了我和宗宗发给他的砂贝母照片时,给我发来大哭的表情,也是美哭了。大约我经过各种贝母花美色的考验,显得比他俩坚强多了,一滴眼泪都没流。两个大男人,真是够脆弱的!

我迎着风站在荒野中,一边用眼睛和相机扫荡柔毛郁金香,一边扫描砂贝母的身影。心里想着,砂贝母会被采药人挖走,被羊群啃食,被修路建筑的铲车摧毁,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珍贵与娇美呢?风可能都有八级了,我好几次起身时差点被风刮走,多亏我先生在旁边眼疾手快拽住我。而这些看起来低矮又娇弱的花朵,在狂风中剧烈摆动,娇媚无双,把密布着黑色砾石的荒滩装点得如此美丽生动。

柔毛郁金香

柔毛郁金香就在脚下,成片成片,在浅坡的岩石碎砾中急速地起起伏伏,一眼望去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卷起的层层白色浪花。风太大,应该有八级了,要想看清楚它的美貌,还是得来一个“亚洲蹲”,俯身凑近。它们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打醉拳,几乎贴地的叶子和矮小的花枝抖动不停,只有把花拈在手指间固定,才能看清楚到它的模样。

白色花黄色心,哦,不,那太简单了。柔毛郁金香是百合科郁金香属,绽开的花朵是典型的百合科六瓣花,花瓣分内外两轮。内轮三片花瓣圆润可爱,外轮花被片相比内轮花瓣稍许瘦窄一些,花瓣中间有一条淡淡的绿色中线。花瓣白色,但基部是黄色的,还有黄色的花柱和雄蕊,连成整体的黄色,单独看也是一朵花的模样。皎洁的白包着明艳的黄心,最纯真的搭配。从正面俯视,展开的整朵花圆润可爱,不是人们认为的郁金香的杯状花,而是碗形的。从侧面看,内轮花瓣背面有更加鲜明的深绿色中棱线,外轮花片的中间是一条深绿色的竖宽带,沿着花瓣外缘还有一圈深粉色的晕,小小的花朵立体感十足,总算也有一些杯型花的影子了。

眼下,这些白色的花朵漫山遍野都是。这里草木稀疏、没有人烟,高低起伏的地面可以轻易看出有大型机械碾压或挖掘过的痕迹,昭示着花儿们曾经遭受过的戗害。这是许多野花的悲哀,几乎没人在意它们的恬静可爱和对这世界的美的贡献。尤其在柔毛郁金香不开花的时候,就只有灰不溜秋、干巴巴的两三片叶子,还不如狗尾巴草、稗子草打眼,但这并不影响它坚忍不拔的生长。在密布岩砾的黄土滩和碎石坡上,烈风阵阵袭来,据我这个从小在风里长大的人判断,风力应该在八级了。一株株开着花的柔毛郁金香在风里剧烈地起伏颤抖,历经百折千回又重新站起。这片草木稀疏的荒野,除了郁金香,偶尔间杂其中的粉色砂贝母、其他植物少到让人可以忽略不计。而柔毛郁金香的白花在这里繁花铺地,如同梦想中开花的原野,真是令人惊叹。我当然不止一次地看到过矮山崖上星星点点的阿勒泰郁金香,看到过边境上花朵巨大醒目的准噶尔郁金香,看到过林间草坡上繁盛热闹的新疆郁金香,但这么大片又密集的白色郁金香,是第一次见到。

它是意外的惊喜,我的目标是砂贝母。辽川专程陪我看砂贝母。没想到,我不仅看到了盛世美颜的砂贝母,还看到了一地皎洁可爱的柔毛郁金香。这一大片起伏不平的低矮坡地,一眼望去全是柔毛郁金香的白花,风吹起伏,如同大海中白色的浪花和泡沫,不断涌起,生生不息。

大风里不适合久待。辽川提议去他的地里看看。

因为时间有限,我们只去了位于城郊的一小块敞开的大棚,里面密集地种植着已经开花的牡丹草、兰花贝母、砂贝母,白色的郁金香里除了柔毛郁金香,还有与柔毛郁金香极为接近的垂蕾郁金香。人工种植条件下,贝母和郁金香的花朵比原始野生种更大。柔毛郁金香花不仅大一点,花量也多,野地一般见到都是一株开一朵或者两朵花,人工种植的一株往往开三四朵花。条形的叶子仍是两到三片,野生的叶子呈灰绿色,像风车一样螺旋着卷曲,叶边有些皱波纹,但不像阿勒泰郁金香叶子皱得那么明显。在这个敞开的大棚里,柔毛郁金香叶子的颜色已经显不出灰色来,大概是人工条件下水分和营养更为充足,甚至野生条件下的皱波形和卷曲也消失了,就是绿色的直条形。看来,柔毛郁金香也愿意享受更好的环境,但是没有,在贫瘠的荒滩山地,人家也能长得蓬蓬勃勃,开遍荒原。这让我回到尘世间很长时间,依然时不时想起,在狂风呼啸中,那开满白花、随风起伏的荒野。

野百合

歌里是这么唱的:“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别闹了,水仙是冬天或早春开的,可野百合真的没有春天,野百合是在夏天开放的,只是闭门写歌词的人这么写,做个情境的比喻罢了。要说春天的百合,那是人工种的,在大棚温室里,别说春天、秋天,就是一年四季也没有断过。你看看鲜花店里,什么时候会没有百合鲜切花出售呢?

不过,看花店里的百合与看山谷野地的百合,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年,我掐算着时间,向三姑子、三哥提议:咱周末去额敏县的山里玩吧,百合该开了,许多的百合。去年6月30日看到的所有百合都是刚开第一朵花,这次延后两天,正是7月2号,我满怀希望,马上就能看到葳蕤山野中盛开的野百合花了!亲戚也兴致勃勃,于是两家人开着车奔向额敏县的山里。

七拐八弯地进到山里,看青草长到天边,小河蜿蜒其上,各种野花蓬勃盛开。蔷薇、老鹳草、婆罗门参、大花青兰、毛蕊花都开得风风火火,就是没有找到百合。明明去年这个时候,百合东一棵西一棵的随处可见,但这回我竟然连一棵小小的百合苗子都没找见。即使百合不开花,我也是认识的。新疆野百合下面轮生的叶子像莲座一样,茎紫色,高秆直立,还是很好认的。直到第二天大家收起帐篷、行李,准备再玩个小半天就打道回府,依然没有见到一株百合。换个附近的地方,仍是如此。姑子不停地问,你不是说可以看百合吗?百合在哪里?我无言以对。

百合是球根类植物,只要球根在土壤里,到了节令就一定会长出来的,不像红罂粟这样会随着降水条件决定自己要不要发芽、生长、开花,所以任性得一年开一年不开。我百思不得其解,时间是对的,地方是对的,难道百合会长脚,像传说中的人参娃娃一样自己跑掉吗?或者已经被人类采挖干净?我不相信,采掘也不会干净到一株不剩。传统上,人们会挖它的球茎做治咳嗽的药或保养食品,往年我也见到当地人在公交站点旁边摆摊售卖这种野百合鳞茎和野蘑菇野菜之类的。总以为,不至于到灭绝的程度,但是那一年那一次,好像是碰到了灵异事件。

之后的几年,我又去了上次去的附近山区,经常能看到百合,有时碰到百合正开,有时百合还没有开但花苞已经出来,花苞也弯曲下垂,苞片和花苞上都有白色茸毛,娇羞可爱,若是古代男诗人大概会形容为豆蔻华年。只是那一片让我扑了个空的地方,没有再去,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百合了。

在北疆的百合,可不是一棵小小的、不起眼的野花。它长得比较高大,最矮也有六七公分的样子,高的超过一米,一开一串花,三五朵最常见。我曾经见到成群的花量巨大的百合,开十几朵、二十几朵花的百合,最多的,是一株快和我差不多高、同时开着三十多朵花的百合。那次,我在北疆的一个不太高的山坡上,那一小片向阳的斜坡上,有二十几棵开着繁多花朵的百合。大概因为背靠着一个陡峭的山崖,光照明显不够,所以花的颜色稍微浅一些,呈现出淡一点的粉色,而非平常见到的紫红深粉。它们最少开七八朵,多的开十几朵、二十多朵,最多那一棵有三十多朵。一眼望去,自成群落,迎风飘摇,着实壮观。脚下全是大的岩石块。我猜正是这些岩石保护了这些漂亮的百合花,在山崖背面,既不好被人发现,发现了也因为都是岩石很难采挖,所以它们能够安全地多年生长、积累,攒足养分,可以在一头花序上同开出不可思议的花量。而在《新疆植物》志里,新疆百合通常被认为只能开二至七朵花。

不同于鲜花店里昂扬向上、适合包装和运输的花百合,新疆百合的花朵下垂,粉紫色的花瓣外展,花瓣有点厚,上面分布着更深的斑点,雄蕊和花柱密集成束向下伸展,开时间稍长点花瓣会向上反卷,花蕊束也随之散开。我年轻时不理解欧洲时尚界对晒成深色皮肤而且脸上有雀斑的模特儿的厚爱,多年以后看到新疆百合花上的艳丽斑点后,我有理由相信欧洲人不像亚洲人那样喜好皮肤美白无瑕,极有可能是受了百合花的影响。在小飞侠《彼得·潘》里,虎莲公主的英文名字“Tiger Lily”,译过来是“虎斑百合”,估计就是一种有斑百合。大概是因为色深且有斑,显得极具野性的可爱,而且格外的艳丽吧。

在北疆山地诸多野花中,百合是除了芍药之外最大的花朵,尤其成串开放时瑰丽又壮观,即使身处扑面碧绿、繁花如锦的山野中,仍然非常惹眼。花谢结种子后,那一株株高大的、像树形状的野百合植株上,结着一个个可爱的卵圆形蒴果,如同婴儿伸出小拳头,醒目又可爱,让我想起古代的树形灯盏。

据《新疆植物志》记载,新疆野生百合只有这一种,新疆野百合是欧洲百合的变种。我在额敏、吉木乃、和丰、布尔津等几个县市的山野里看到过。这种野百合的鳞茎是金黄色的,鳞片比较薄,大概是不适合食用的,而我们经常食用的兰州百合或者龙牙百合,都是玉白色,鳞片也比较厚实,能吃出脆嫩的味道。但据《新疆植物志》记载,新疆百合是家种百合的野生种,说明它被引入人工栽培。但实际上,我见到新疆人工种植的百合是兰州百合,一定是甘肃人进疆时带来的。也有记载新疆解放前后大量种植过川百合。在东三县向来有种植百合的传统,我同事说小时候把百合片放在炉盘上,像烤馒头片一样烤着吃,还用于炒羊肉,算是把百合的食用作用发扬光大了。不过,它们都不是新疆地道原生的野百合。

还有一种在早春开放、被民间也叫作野百合的,实际上是白番红花。虽然它也是球根类植物,但从分类上算是鸢尾科植物。很矮,白色花往往凌雪而开,虽然也很美,但与夏天开放、高大又瑰姿艳色的百合迥然不同。只是民间误识,算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其实,我一直怀疑新疆野百合并不只有这一种。很多年前,我忘了是在一本书或者杂志上看到一株东天山的白色百合。可惜的是,这些年我一直托人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

我喜欢在山野茂盛的草木野花中寻找百合花的感觉。每看到一棵、一朵,都是惊喜。

异翅独尾草

两三年前,名不见经传的独尾草忽然成了花卉界的“网红”,在一众花友中间,谁拥有独尾草都是可以炫耀的资本。高大昳丽的独尾草比之于小家碧玉般的花花草草,更为魅力十足。我也跟着凑热闹,网购了几头,还有朋友赠送的几头,种进自家院子里。不过,我心里并不很以为然,这些舶来的独尾草本来并不多稀罕,自己身边就有,只是没人关注,更不要说引种、培育了。它们是孤芳自赏的野花。在北疆,独尾草其实比较常见。国内的四种独尾草属植物里,新疆占了三种,国内只在北疆分布。粗柄独尾草和阿勒泰独尾草我都不止一次见到,已经比较熟悉。粗柄独尾草不够漂亮,花太小又展不开,看起来和高粱米差不多。阿勒泰独尾草漂亮在花蕊长,喜欢群生,远看绿色的草坡一小片娇黄色,还是很打眼的。但颜值最高的,当属我还没有见过的异翅独尾草。

异翅独尾草仅生存在北疆沙漠地带。我家在克拉玛依,向南出去几十公里就是浩瀚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面积近五万平方公里。虽然离得近,偶尔也去沙漠里看看,却一直没能见到异翅独尾草,显然我对这个大沙漠的关注度远远不够。一旦产生兴趣,尤其看了异翅独尾草开花时的图片,不由得心痒难耐。正好朋友刘新华就在小拐乡,他是个狂热的植物爱好者,对异翅独尾草非常熟悉,所以我毫不犹豫找他帮忙。

有小刘这个“内线”,想看异翅独尾草就变得容易多了。我不断得到“谍报”,异翅独尾草已经发芽,快开花了,花已经初开,过几天会开得更多……于是,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出发了,朋友老陈开车,我充当人工智能导航仪,按照小刘老师的指示,从201省道转入一条年久失修的油田公路,驱车前往沙漠的深处。路两边的沙漠里凌乱地长着红柳、梭梭、淡枝沙拐枣等植物,时不时见到一个个巨大的沙包上跳鼠一会儿蹦跳一会儿倏地钻进洞里。我忍不住停下来追跳鼠玩一会儿,也会忍不住给金黄色的弯花黄芪拍照,但来回扫描的终极目标是寻找异翅独尾草的踪迹。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给小刘打了电话求助,小刘热心地准备给我们带路时,我看到一棵堪称巨大的梭梭下面有一棵,正静静地开着粉色的花序。

终于见到了!我俩屏住呼吸,观赏异翅独尾草的惊人美貌。这是一棵植株中等、花量也中等的异翅独尾草,高约五十厘米左右,十几朵花,在总状花序上依次绽开,像是一长串精致的小铃铛。一株独尾草只有一枝花序,花序上的花柄较长,有三到四厘米,也不很密集,显得疏朗大气。花瓣大约一厘米半长,六片淡粉色的花瓣像闪着莹润光泽的小贝壳,一片一片互相扣在一起。花瓣的背面有一条从绿色过渡到紫褐色的中线,像灯笼的竹骨架一样微微凸起支撑着花的结构,或者,更像是人工描画的装饰线条,醒目又奇异地和谐。事实上,它只是吸引昆虫前来采蜜的一种手段,蜜蜂会沿着这条装饰线爬进花里采蜜。

不只是玲珑的姿态,花初绽时是鲜艳的橙粉色,花梗也是直立向上的。等到花苞打开,颜色变浅,浅到几近于白色,花梗外展,花朵也弯颈下垂,圆润的六片花瓣收拢,玲珑不可方物,就更像一串粉铃铛了。沙漠里的一阵一阵的风,好像能听到叮叮铃铃清脆的声音。

我对着它不停拍照,从不同角度。很快就发现,它并不孤独,我们在附近发现很多株异翅独尾草,东一棵西一株,娇艳明媚,扎根在极细的、有着涟漪般细流的沙子里。开车再换其他地方,也能轻易找到,它们虽然没有挤在一处生长,但互相隔得并不多远,应该是为了传粉、繁衍后代的需要。

异翅独尾草才出生一两年的,叶子矮小而稀少,一条条向上直立,属于还没有到开花年纪的幼儿。叶子超过二十片的,叶子上半部分被风吹得像是烫了个螺旋发卷儿,显然正值“盛年”花季。它们高大健美,花序粗壮,随便一枝长长的花序上串着几十串小铃铛。我见过多棵花序上正开的有四十朵花,连同花序上部挤在一起没开的小花苞,花量轻松超过六十朵。

异翅独尾草是沙漠中的短命植物,每年从三月底开始萌发,到开花、结果,只有三个月,这样就避开了沙漠里最灼热的时间。盛夏来临,种子成熟,花序率先枯萎,种子随风飘落,接着地面的叶子也变得枯黄。后来,我也在其他时间去访问异翅独尾草,它们的花序连同裂开的种壳都已变成深褐色,远看几乎是黑色的,一棵棵枯萎的、黑色的独尾草,静穆地立在巨大沙包的斜坡上。与它们开花时碧玉般的花序上一只只温柔娇媚的花朵相比,反差简直太大了!倒是天然的干花材料,风吹声音清脆。

很难想象这种沙漠短命植物,怎么吸收营养和水分来茁壮成长。它们生长的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那些极细的沙子一粒一粒,根本就不粘连,没有半点藏水储水的功能,沙漠里一年到头降水量极少,营养更是无从谈起。更可怕的是冬天,最低温度零下四十摄氏度,它是怎么保护好自己不受冻害的呢?我和迟建才师傅讨论过,我猜测应该是肉质根所含的糖分比较高,可是我显然是名不爱学习的学生,怎么也没想起来尝一尝。迟师傅大笑,说,我还真尝了,是有点甜。

沙漠植物为了保护自己,度过最热的夏天、严酷的冬季,还有最少的降水和贫乏的营养,往往开花都很低调,花非常之小,颜色也不甚鲜艳,避免引起注意。异翅独尾草简直是沙漠植物的异类,特立独行,它高大矫健,华光婉约颜如盛世倾城,付出的代价是,一年内生命期极其短促。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蛰伏在地底下,默默吸收、积攒生命的力量。

异翅独尾草是百合科独尾草属植物。它的肉质根形如深褐色的八爪鱼,和舶来的人工培育品种很像,我和小刘猜测,它与园艺品种的原生种较为接近。可惜的是,我们虽然有这样原生的、美丽的独尾草,但园艺上能看到、能买到的只有外国来的品种。野生的阿勒泰独尾草只有几十厘米高,而迟建才老师种在园子里的,轻轻松松蹿到两米高,可以想见颜值更高的异翅独尾草被引种、驯化后的壮丽。

听说在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邻国的西天山段,还有天山独尾草、高山独尾草和阿尔伯特独尾草。我在网上看过图片,也看了小刘在《荒野拾遗录》里的专题介绍。大概因为在山区,条件比沙漠要好很多,它们比异翅独尾草更为颀长、壮丽,颜色也更加丰富,一枝花序上的花量随便超过异翅独尾草的一倍以上,而且花蕊都比较长,显得清丽迷蒙。哎,好想到那边的天山里去转一转瞧一瞧,可是,要养孩要工作的我,只能梦里看花吧。做梦,梦里生花,有沙漠里的异翅独尾草,也有天山上的天山独尾草、阿尔伯特独尾草。

朱凤鸣,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西部》《地火》《新疆人文地理》《散文百家》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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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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