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形象与历史真相（二）

秦始皇大战关云长

历史上对于秦始皇污名化的成因众说纷纭，但大都逃不脱以下两类。首先，凡是短命王朝的皇帝都没有好名声。秦始皇、王莽、隋炀帝就是例子。他们迅速亡国各有各的原因，但作为短命王朝，他们的恶行比起历史上具有同样恶行的帝王更引后人评说。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后人”不是自己的子嗣，而是推翻他的敌人。新的王朝需要通过加重丑化前朝的恶行，以彰显自己政权的天命合法性。在汉朝，将秦始皇定性为暴君是当时政治正确的必然选择，政治凌驾于历史真相之上是社会的铁律，古今中外莫能例外。

这就是为什么末代亡国之君基本上都会得到差评的原因。相对的，正常王朝的开国或中间皇帝，即使存在事实上的滔天恶行，也不会特别显眼，本朝的后人和史官自会替他们掩饰，后朝的间隔时间又太久，时间自然冲谈了一切。楚霸王项羽，梁元帝萧绎，以及明太祖朱元璋和篡位者朱棣等等，他们的恶行，相比秦始皇“焚书坑术士”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却没有像秦始皇那样恶名远扬，项羽甚至还被当作盖世英雄为世代所传颂。

其次，秦之后的朝代更替基本是发生在上下两个朝代之间。后朝从政权合法性出发，都有意识采取承认和尊崇前朝的态度，表示自己“受命于天，继承大统”。这个“大统”，就是前朝政权。如朱元璋在起事造反期间的口号是“杀鞑子”，利用民族矛盾凝聚力量。而取得政权后，立即承认蒙古元朝的合法地位，原因即在于此。秦朝政权则不同，不是直接替代周朝，而是灭了六国。从六国后人角度看，自认为是周王朝八百年嫡亲正统封国，而秦不过是西部边陲小邦，为周天子养马的弼马温而已，只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才勉强封侯，现在竟然骑到我们头上做了皇帝，让人情何以堪！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以此心理，在15年短命秦朝结束时，六国被灭时的国人大都还健在，那种丧权失国的切肤之痛和屈辱情感立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谁让最后是你灭了我六国，却没本事“千秋万载”？你灭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不黑你黑谁！简单来说这就是人性，与谁做这个“始皇帝”无关。换做“赵始皇”、“齐始皇”、“楚始皇”，一样会落得相同的恶名。如此看来，秦始皇想不黑都难。以中国历史上千古一帝无人能敌的英雄气魄来猜想，秦始皇若地下有知，他唯一会做的就是，一边睥睨六国的亡国之君，一边霸气十足地宣称：“有种就来吧，为了天下，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关于关羽，则反映了人们另一个方向的历史情怀再造。关羽的名字，不仅意味着武艺高强，同时也与忠诚、正义、信用、承诺等这些优秀品质紧密关联，关羽的封号地位，也从初始的关公、关王、关帝、到关圣一路走高，最终和孔子并列，达到中国圣人崇拜的最高境界。关羽在世时被封汉寿亭侯，并任职蜀汉割据政权襄阳太守、前将军之职。默默无闻八百年之后，宋元开始关羽地位明显提升。先被朝廷封忠惠公，又加封武安王、忠义武安王、壮缪义勇王、英济王、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等，并立庙祭祀。

《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末明初，随之关羽崇拜在明清达到巅峰，明朝甚至直接给关羽封了帝号。清朝以关帝庙为武庙，并入祀典，按祭孔之太牢祭仪进行春秋两祀。从此，关羽成为国家祭祀的主神，达到了与文圣孔子并驾齐驱的地位。历经千年之久，关羽终于在朝廷正统层面完成了由公、王、帝、圣的“人生”开挂之路。除此之外，关羽还被儒家尊为关圣帝君、文衡帝君，被佛教尊为护法伽蓝菩萨、盖天古佛，被道教尊为协天大帝、翔汉天神、清元真君、崇宁真君等名头。

历史上秦始皇没那么坏，关羽也没那么神。这种“历史真相”一定会让许多人感到不舒服。但历史形象不等于历史真相，此关公非彼关公。鲁迅“诸葛亮多智而近妖”的评述，就是一种对历史人物的理性反思。俗话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爱美之心，人向往之，打扮漂亮一点似无不可，但刻意画丑就不地道了。尤其明知被丑化，还要自欺欺人，信誓旦旦一口咬定那就是历史的真实，就不是头脑简单可以解释，恐怕属于心存不善了。日本史学家热衷并鼓吹“元清非中国论”的动机即属此类，可谓司马昭之心，即心怀险恶又路人皆知。看清历史真相和明了历史形象的演化逻辑，并不是要刻意去淡化秦始皇“焚书坑术士”行为的恶，也不是要把关羽拉下马，那是历史虚无主义干的事。理性做法应该“弃恶扬善”。

弃恶，即放弃对秦始皇历史形象中被夸大的恶。众人当街打死偷人钱包的小偷，是人性中比偷钱包的“小恶”更严重的“大恶”；扬善，就是要发扬和维护关羽历史形象中所体现出的中国文化和精神要义。被“包浆”的历史也是历史，是中华民族扬善文化心理再造的历史。后人附加在关羽身上的，其实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敬仰，更多的反而是人们将中国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以“拟神化”方式体现在关羽、诸葛亮、岳飞等真实人物身上的表现。他们的形象，已大大超出历史的真实，逐步演化成为中国文化和精神的象征与符号。

类似的历史同样发生在美国。感恩节是美国独创的文化元素，是美国重要法定节日之一。1620年五月花号搭载英国清教徒等102人登陆美国东海岸。艰辛的旅途耗尽了移民们大部分精力，粮食也所剩无几。印第安人瓦帕浓部落当即为这些人提供了食物。并在随后的时间里教他们如何种植印第安玉米，终于使这群外来者在新大陆站稳了脚跟。第二年他们决定举行庆祝活动以感谢印第安人的恩惠以及第一个收获之年，瓦帕浓部落自然成为了座上宾。主宾一起享用了由火鸡、鱼、玉米和南瓜烹制的大餐。这便是历史上第一个感恩节的由来。

其后五十多年时间里，来自欧洲的新移民快速扩张到几十万规模，从海岸地区开始不断向内陆渗透，逐步侵占印第安人的土地。美洲大陆上，主人与客人之间纠纷日益上升，摩擦一再发生。1675年7月，新移民借口逮捕了三名瓦帕浓族印地安人并将他们送上绞刑架。瓦帕浓人积蓄已久的怒火由此爆发。战争是残酷的，不用多想，尽管人数占优，印第安人也不是手握先进枪支英国人的对手。从那时起，美洲大陆的印第安原主人踏上了被欧洲新移民种族灭绝的不归之路。到现在，感恩的对象几被杀光，而感恩节的形式却被外来者一代代传递下来。这就是美国感恩节历史的真相。美国人刻意隐去这段极具讽刺意味的历史真相背后文明与野蛮、友爱与背叛、温情与冷血之间那种强烈反差画面，在教科书里只留下了感恩节艰辛创业、感谢丰收、阖家团聚、以及全民购物狂欢等元素构成的“历史形象”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