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与王景隆

左 森


话说明朝正德年间,礼部尚书王琼,被当朝权奸刘瑾陷害,皇帝圣旨罢官还乡。王琼不敢怠慢,只得即刻动身。

这王琼,世代在京做官,累积有些家产。因事起突然,当时尚还有些银兩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于是留下三公子王景隆与家人王定在京讨帐。王琼吩咐两人,债务完毕,即刻返回老家南京。

三公子王景隆,年方十八,生得眉清目秀,丰姿俊雅。更兼天赋聪颖,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能成文,真乃风流才子。

日月如梭,不觉三月有余,老家人王定已将三万兩欠银收帐完毕,经王公子核对,分厘不差,便吩咐王定准备车马,择日启程回南京。

返乡前一日,王定陪公子在京城街上闲逛。不知不觉中,来到一个热闹所在,只见: 朱楼绣阁,絲竹笙箫、绿袖长舞、粉头邀欢。公子看着希罕,迈腿就要进院,家人王定却毕竟老成,情知此乃花街柳巷,于是百般阻挡。怎奈王公子景隆早已眼花撩乱,哪里拦得他下。

且说,此处原是个乐户,主人苏淮,婆娘却厉害,外号一秤金,最会招揽过往,引人入套。一秤金倚在门内观察许久,见公子举止不凡,忙邀落坐,叫丫头上茶。王定看挽留公子,心里越发慌张,不料早被几个帮闲拖去一边。

一秤金询问公子来历,公子年青气盛,率性潇洒,竟直言相告。婆子一听,顿时心中窃喜,眼里再看公子时,分明就是送上门来的光灿灿一座金山,忙唤Y头请出玉堂春来。

单说这玉堂春,却是乐户门里的花名。其本名原叫周玉洁,山西大同人,官宦人家出身,父亲周彦亨,曾任山阴知县。7岁时,父亲不幸一病不起,继母狠毒,把玉洁送与了人家,后来又几经辗转,被卖到了京城苏淮家。可怜玉洁,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竟沦落了风尘所在。

几度春秋,玉洁长大,渐渐出落的亭亭玉立、花容月貌。更得天资聪慧,被调教得笙箫琴瑟无不精通、格律音韵样样出众,一时声名鹊起。因玉堂春在这乐户苏淮人家排行第三,于是指苏为姓,又称苏三。平日里倒也只是吹拉弹唱,供达官贵人消遣。

一秤金叫过玉堂春,坐在了王公子近前,王公子抬头细看,只见那玉堂春,肌凝瑞雪、脸衬桃花,果然遍数满院名姝,都输她十分春色,不由得满心欢喜。那玉堂春稍稍偷窥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风釆倜傥、举止得体,心中却也是暗喜。

一秤金冷眼看这两人十分有意,紧忙安排宴席。一旁却越发急坏了老家人王定,一听要摆酒,连声催促三公子回转。谁料,这公子一向因有严父管教,整日介关在书房读书,何曾见过如此花花世界,如今难得小鸟出笼,但知今日,哪管以后。

这苏淮夫妇二人一旁打板抚琴,帮衬玉堂春絲竹笙歌、声声入耳。公子心里酣畅,不过三杯两盏功夫,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即刻吩咐王定去取白银三百两。初时,王定还只道公子要讨那苏三回去,又听公子说只当是初会之礼,吓得他舌头也吐出了三寸。

一枰金眼看金疙瘩进了门,哪肯轻易就此放过。一番甜言蜜语拉拉扯扯,撺掇了玉堂春挽留公子。苏三心中仰慕公子,半推半就,当下就把三公子王景隆留宿在了院中。王定明知将来无法向老爷交代,心中叫苦不迭,急得手足无措。怎奈公子这时已被酒色迷住,神魂颠倒。

第二天一早,王定又来催促,再三劝说公子早回,如此三番二次又盘桓了数日,王定焦急,渐有不然之色。这时,三公子一发昏了头,却想: 在这奴才手里使钱,好不利爽,还不如把这银箱统统搬来苏三房中,又喝令王定先行回乡,告诉老爷只说债事未了。

乐户一门上下及那些粉头,看到装银子的几只大皮箱来了,个个喜得眉开眼笑,越发团团把三公子服侍得骨酥筋麻、神荡魂迷。公子到底年少,这时早已不知天高地厚,使银子就如同粪土一般。

从此,苏淮门里朝朝过年、夕夕元宵。天天做生日、日日打首饰,紧添衣裳、重砌高楼,一个个好不快活。

且说这玉堂春,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只是可叹自已命苦,落到了这烟花之地无力抗争,对三公子王景隆却也是真心相爱。见公子为她撒漫使钱,心中感觉实在不忍。玉堂春素知一秆金厉害,开导公子: 在这门里,有钱便是爷、无钱王八蛋。也不知规劝了公子多少次,让他早些回去。无奈公子那时钱财还未使完,心中只是恋着玉堂春,苦劝哪里听得进去。

光阴似箭,王景隆流连忘返已是一年,三万两纹银被挥霍的一干二净。等到装银子的皮箱渐次空了时,这乐户一家对公子的脸色也由晴转阴起来,凡事逐步疏淡,更不照常奉承。

又过半个月,一门大小开始作践起来,时常对着王景隆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幸亏这玉堂春,是那苏淮院中十数个粉头中最招财的门面,由她周全,一秤金暂时还奈何不得王三公子。

到了这样地步,王景隆几番欲辞别返乡,玉堂春一来真心不舍;二来更担心他到家不知如何向父母交代。两人长吁短叹又缠绵了十数日。

常言道: 囊中有财抖精神、手中少钱无面目。王三公子日觉难捱,决意暂别另想他法。苏三留恋王景隆,公子难舍玉堂春。两人哭哭啼啼,双膝跪地,指天为誓,永结同心。又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以为日后团圆的证念。玉堂春千叮咛万嘱咐,回家好好读书求取功名,日后好出人头地相救于她。临别,又将自巳攒下的金银首饰器皿,尽数包了一大包,趁着夜半,悄悄送公子出了门。

话分两头,再说老爷王琼,自罢官回乡以后,仍被刘瑾一党纠缠诉讼,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期间,也托人与三公子王景隆捎了几次信,当时都被公子敷衍搪塞了事。

等到公子两手空空到家,老爷痛心疾首、勃然大怒,把这王三公子毒打了一顿。幸亏老夫人竭力求饶、死命拦阻,这才免遭赶出家门。

王景隆此时,一心只惦念玉堂春,决心发愤读书进取功名,不辜负了心上人的临别言语。

公子原本聪颍,又且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人家,自小耳濡目染。不上一年,老爷限令看的书看完了,出的题也都做完了,更有余力博览群书。

老爷也不时查考公子学问,见所作文章一篇强似一篇,心中暗喜。恰南京提学是旧时门生,于是荐了公子科举。

八月初九日,公子进过头埸,接着,二埸、三埸、末埸考完。公子到家,写出在考埸所作七篇文章给父亲过目,老爷看过大喜: 小子不在散举、就是魁元了。等到鸣锣发榜,果然,南京乡试王景隆中了第四名。

再说玉堂春,自公子去后,从此不再见客。这苏淮、一秤金原指她生财,玉堂春违拗了多时,从不下楼,为此也不知吃了多少打。八月十五这天,猛然记起公子说过,今日乃考榜第三埸的日子。深夜,趁着月光明朗,玉堂春下到后院,跪地焚香,默默祈愿三公子早占鳌头、名扬四海。

事有凑巧,却说西楼住着一位山西客商,姓沈名洪,乃平阳府洪洞县人,带有整万银两来京贩马。因久慕苏三大名,求见而不得,已在乐户家住二日了。这日,沈洪恰巧因事晚归,月明之下,看得仔细。等玉堂春拜罢,趋出唱喏,继尔语言调戏,苏三大怒,照睑啐了一口,返身上楼紧锁房门。

这沈洪自见过了苏三,越发抓耳挠腮、朝思暮想。出银三百,求那一秤金成全,再见玉堂春一面,每日相思,悬悬而望。

这一秤金见钱眼开,又想这玉堂春心思都已在了王三公子身上,再不能巴望。索性又敲了沈洪二千两银子,狠心设计把玉堂春骗出院门,卖与了沈洪为妾。

可怜玉堂春,被沈洪及手下二三仆从裹胁,去往洪洞。一路上,沈洪原指望合卺美酒、洞房欢乐,谁知这苏三题着便骂、碰着便闹,沈洪因碍沿途人多,只怕出丑。想想苏三已是瓮中之鳖,不妨到家再说,反将好话奉承,并不犯她。

话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姿色。自嫁与沈洪以后,一向嫌弃老公粗俗丑陋,加之沈洪出门日多、在家时少,皮氏渐渐心思就全不在沈洪身上。

隔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看似一表人才,却是个惯走风月埸的。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一来二去,与皮氏彼此有心,都看上了。一墙之隔,常常幽期密会。赵昂一来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沈家钱财。皮氏心爱赵昂,但只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把家财都津贴了赵昂。不到一年,倾囊倒柜,半数家当已经归了赵昂。

皮氏算算日期,那几日正愁丈夫沈洪归来如何交代,赵昂却前来报信,说探得沈洪已从北京讨了小妾玉堂春正一路回来。又故意将言语挑拨触恼皮氏,皮氏听罢怨恨不绝于声。他二个各怀鬼胎,密地商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到时设法结果了沈洪他二人性命也罢。

隔了一天,沈洪已到家门,先将仆人、苏三暂停在外,自已先满脸陪笑进门。皮氏一见,劈头怒骂: 你莫不是讨了小老婆?沈洪被皮氏骂一个下马威,一时无言以答,强作嘻皮笑脸。皮氏见状大怒,拍桌摔凳,嘴里吵吵嚷嚷骂不绝耳。最终,不由分说赶沈洪去西厅一带去住,说是再不许来缠我。

沈洪稀里糊涂只道皮氏争风吃醋,谁知皮氏已有奸情,且家财也十去五六了,实是借题发作一番,打发沈洪另居。

沈洪吩咐丫头带苏三进了西厅厢房,这苏三早与王景隆海誓山盟,怎肯失节于沈洪。再等沈洪安顿妥当前来敲门,苏三哪里肯开。沈洪一则路途劳累,二则心想来日方长,也就另寻地方胡乱过了一夜。

却说这皮氏心思重重,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合眼。一早起来,下了两碗面条,一狠心,悄悄把备下的砒霜撒入面内,面上又泼了一层油辣子,吩咐丫头叚名送去西厅。

沈洪让叚名送一碗去给苏三,苏三在房里不理。沈洪心想,大约苏三是还要睡,于是把这二碗面都吃了,须臾而尽。

不一刻,沈洪肚疼发作起来,苏三在房里听到动静,还只当沈洪使祚作假,再一会,听听声音渐变。等苏三开门出来看时,只见不知什么缘故,沈洪早巳七窍流血而死,赶忙慌慌的高叫救人。

皮氏早到,朝地上沈洪张了张,不等苏三开口,立即变过睑来,扯过三尺白布扎在自已头上,一把扯过苏三就往衙门里叫冤。

却说这洪洞县知县姓王,当即升堂。苏三哪里经过这等阵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那皮氏却早有准备,能言善辩、撤泼耍赖。当天,知县将两个暂时收监。

奸夫赵昂,见皮氏已将事情做下,赶忙将那心不疼的沈洪家钱财拿来,上下一一打点,最后,又封了一千兩银子装入酒坛,当酒送了王知县。

隔日,王知县不由分说,命皂隶将苏三拶起十指着实狠打,苏三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住,只得屈打成招,被问成了死罪。



再说那三公子王景隆,乡试得中以后,早早即赶往京城,说是要准备会试。父母明知公子心中记挂玉堂春,不过,已经中了举,也就依从了他。

公子一到北京,带了二个家人,急忙忙就去寻找玉堂春。这时,苏淮、一秤金夫妻两个,早己得知王三公子乡试已经高中,见到公子进了院门,吓得一溜烟逃得飞快。待公子闻听玉堂春已被卖去山西洪洞,顿时如雷轰顶,眼前一黑,一头撞在了尘埃。

待公子醒来,胸中气闷,再也无心应试,意欲收拾装束回家。同来京城的一干同科考生听说,都来劝他: 功名事大,如若果真联捷,幸到山西当政,再见苏三何难?一语点醒了三公子。

会试日期一到,公子连考三埸,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王景隆先被朝廷安排到刑部实习,三个月后,派为真定府理刑官。

这真定府,当时与北京、保定并称三大雄镇,地位重要。后来清雍正朝时,因与皇帝名讳禛、真同音,府名才改了正定。王景隆执掌真定府三十余县治安,在任年余,秉公除害、吏畏民悦,从而官声大振。

隔年,吏部考选天下官员,点了王景隆山西巡按,职责专司察访惩办贪官污吏、纠察冤假错案。公子到山西梦想实现,两手加额: 趁我平生之愿矣。

接到皇帝圣旨,王景隆连夜起马,往山西而来。到了太原,发牌,先行巡视平阳府,坐了察院,吩咐先取来洪洞县文卷观看,岂料,首卷案情即是苏三问了死罪,公子大吃一惊,心内慌张,想想其中必有蹊跷,决定前往暗访。

王景隆带了二个随从,扮作客商,雇了骡,从平阳府往洪洞县路上来。公子一路与赶脚的老汉闲聊,这惯走赶脚的人,走东闯西,大到天下、小到乡里,有何不知?经公子有心套问,一五一十,把皮氏如何勾搭赵昂、毒死亲夫、陷害苏三的来龙去脉讲的清楚明白。

王景隆到了洪洞,几天功夫,对苏三一案走访暗察的实在。回到太原,星火明令发牌: 钦差按临洪洞县。

这洪洞县衙有个推官,姓刘名志仁,为人一向正直无私。其职责专司刑事,又兼管了牢头。苏三案事发前一日,曾无意间撞见赵监生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这刘推官素闻皮氏与赵昂相好,因此一直对此案存疑。期间,苏三起解平阳府数度会审,都被刘推官全力保全,案子遂延宕了下来。

这王景隆在洪洞县几天暗访时,对刘推官的为人做事早已探听明白,为了自己日后避嫌,即把苏三一案的重审,交由刘志仁推事主理。刘推官明知苏三有冤,现在又有巡按撑腰,便把那赵昂、皮氏及案发当天送面的丫头叚名一索子都逮了来。

几番审讯无果,推官心生一计,在衙门后院天井一角,置放大木柜一只,倚墙一面凿了几个小孔。次日一早再审,审到过午时分,推官命一书吏执纸笔先臧于柜中,堂上吩咐衙役们都去吃饭,随后便把那皮氏三人都锁在了后院天井。

丫头叚名,挨了衙门几顿打,渐渐心生怨恨。叚名明知案子与苏三无有瓜葛,这时见四顾无人,光剩他们三人鎖在墙跟,就哀告皮氏快些招供也罢,免得大家熬刑受苦,被皮氏一顿骂。赵昂老鬼,将那丫头甜言蜜语又哄又骗,许了丫头诸多好处,说是熬过了今日就没事了。书吏在柜中听得明白,把三个对话一一记录在案。

不一刻,刘爷到堂,先到天井叫人当众打开大柜,柜中书吏跑将出来,赵昂三个一见,即刻都吓软了,三人到了此时,不打自招,各各画供。

刘推官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赵昂处斩、叚名杖责、王知县贪脏罢官,苏淮一秤金买良为贱,追处发配充军。刘爷做完公文,呈报了察院,巡按王景隆一一照准。案件水落石出,苏三冤案昭雪。

公子大喜,留推官后堂待茶。公子屏去左右,与刘推官倾胆吐心,把当年与苏三设誓之盟一一备述,拜托了推官悄地将苏三护送到京安置。

不日,公子王景隆山西任期已满,回京复命。紧忙就来见苏三,一别三载,两人经历了一埸磨难,今日再见,越加情浓意蜜,放声大哭。公子已知苏三守节之美,苏三亦知救她出牢笼的六府巡按就是三公子王景隆,彼此更加倾心。

王景隆上了个省亲本,辞朝与玉堂春共回南京。家中老爷夫人摆上香案,公子与苏三两个拜了天地,又拜父母兄嫂。老爷王琼见三公子出人头地,甚喜。王景隆念及老家人王定,当年在京时三番四次规谏,乃是正理,于是荐与父亲做了王府管家,并赏以百金。

后来,王景隆官至都御史,位列六部、正二品,子孙繁盛至今。


(二0二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写于上海.潢沙岛.筱琴别院)

古文新编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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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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