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散文地图里的时光和远方

在我老家房屋粗粝的墙上，挂着两幅地图，一幅是中国地图，另一幅是世界地图。第一次来我家的人，看到这两幅地图，都会感到惊讶，因为农村人都习惯在家里张贴吉祥喜庆的年画，谁家愿意买看不懂用不上的地图呢。

同样被惊讶到的，还有我。那是我军校毕业到部队任职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两天火车加汽车的行程，我感到十分疲惫，但一进家门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幅中国地图震住了。

哇，谁买的地图呀？我问道。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他那个老烟斗，自豪地说，我！赶年集时，看到卖年画的摊上有地图，就买了一张中国地图，咋样？我冲他竖起大拇指，这个好，让咱家这水泥地、石灰墙、老家具一下子高大上啦。

母亲有点不解，揶揄道，就凭你认的那几个麻虾字，挂着地图也是摆设，啥都看不明白。父亲争辩道，咋看不明白？说着用手指着地图，咱们中国就像一个大公鸡，这是北京，河南在这……没想到扫盲班毕业的父亲居然能在地图上精准地找出首都、家乡和我服役的地方，我又被惊住了。

有了地图，父母就像刚刚学地理课的初中生，没事时就兴趣盎然地凑在地图前看。我给他们普及地图知识，“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记得挺快，但讲到比例尺、图例这些就理解不了了，也理解不了为什么在地图上找不到俺们镇俺们庄，我也不再勉强，因为这些认知障碍似乎并不影响他们使用地图。

父亲没有读过书，但充满革命热情，十几岁就在公社当通信员，二十岁出头就入党、当村支书，年轻时去过不少地方参观学习，甚至还去过大上海，这在他那一代农村老人中是少见的。

我用红色签字笔在地图上特意标记出他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比如郑州、信阳、新乡、安阳、上海、嘉兴等等，他让我把我求学、工作的地方也用红圆圈标出来，方便他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符号中一眼就能找出来。

在地图面前，父亲说话的底气十足，有亲戚、街坊来家里，几杯小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拿个小木棍，像老师一样指着地图，说哪年他去郑州上过二七纪念塔，在新乡刘庄参观时见过史来贺书记，到上海逛过南京路吃过小笼包，去嘉兴买长毛兔时参观过南湖的红船，去高原看娃时坐火车一路上都经过什么地方……看着父亲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不禁哂笑，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记性，过去那么多年，讲起细节来仍是栩栩如生。

只有一张中国地图，父亲觉得还缺点什么。有一次我给家里打电话时，他激动地告诉我，又买了一张世界地图，挂在对面墙上。父亲的世界越来越小，而一幅可以观看可以触摸的地图似乎拉近了他与世界的距离，让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时代所完全抛弃。

从电视上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这两个固定节目，他会对着地图找找电视中提到的地方，跟母亲议论几句，不是中央在开会，就是外国又打仗，或者西北这么早就下雪了。

我每次回家探亲，他都兴奋得像个小孩，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谈“大事”的对象。他有时很激动地感叹，中国发展得真好啊，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坐上娃们的小包车（轿车）；有时又忧心忡忡地叹气，有的国家咋恁混账啊，老干涉咱国的事……结论基本上都是你要听领导的话，在部队加（方言读gua）劲干，甭挂念家里。我笑道，大，刚上军校时，您就要我加劲干，现在我当兵二十多年了，您还是这句话。父亲咧嘴笑了，说，这话不过时。

乡村里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节奏，没有诗歌与小说的浪漫，但地图里藏着父亲与街坊们的远方。村里谁家姑娘、小伙要出远门打工、上学，或者谁家孩子在外地谈个对象，街坊邻居就到我家对着地图查看一番，或许这只是一个由头吧，后来就进入了家长里短时间，距离、气候、交通、物产、风俗、收成……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不时有爽朗的笑声从屋子里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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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姑娘打工时爱上一个广西小伙，私订终身，她爹娘嫌太远，担心女儿不习惯，坚决不答应，可姑娘非他不嫁。父亲在地图上比划着，安慰姑娘父母道，这不算远，你看，就两拃多，俺娃当兵那地方离咱庄三拃远，坐火车一个对时就能回来，坐飞机才一晌。这一招还真管用，两口子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后来还去广西看望过女儿，听说日子过得不错。

在岁月的淘漉下，曾经鲜亮的地图渐渐变得黯淡，四周的压膜也翻起了毛边。父亲和母亲越来越老，眼睛已看不清地图上细小的文字，孤独的身影在院子里、大门口停留、飘移，最后悄悄隐入时光深处。

地图还挂在斑驳的墙上，延续着旧日的时光，让我时时想起那生命的火光，也提醒我不再为眼前而忽略了整个世界。

作者：马学军

播音：张育铭

文章来源：火箭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