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发海 - 亲历日寇侵占荆门暴行录

木刻画《日寇暴行》

亲历日寇侵占荆门暴行录

林发海撰述 刘经国整理

1938年我六岁,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我家自有五进五出的房屋(位于荆门城关枣园街,现为团结街),前面二进自住和开店,后面三进出租。父亲在李祥兴杂货店当店员,母亲在家摆摊做小生意,一家人过着平静而安详的中等生活。

不料,7月日军进犯,出动飞机,开始轰炸荆门。无奈之下,父母只得带着我们,往城外逃亡。直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9月,母亲才带着我、哥哥、大妹,回到荆门城区家里。而父亲和小妹因为伤病饿,早已含恨长眠于异地。

在这颠沛流离的七年间,我亲身经历了日寇对平民的种种暴行。


荆门城内有7里3分的路程。城墙有东门、西门、大南门、小南门、大北门、小北门六个城门,周围有完整的护城河。城外有枣园街约一里长,三里街约三里长,土门一片还有多条街道。城区有三台八景(凤凰台、读书台、讲经台;林苍甘雨、老莱山庄、龙泉十亭、唐安古柏、带河金虾、西宝昙光、南桥塔影、长春丹井),有圣庙(1956到1957年我调入县委肃反办在庙堂办过公)、城皇庙等巍峨古建筑。城里商铺林立,有通往襄阳、荆州古驿道。城南的掇刀石有关帝庙,里面陈列着关公用过的两把大刀,一把80斤,一把120斤(经战乱后1957年还树在残缺的关帝庙,1958年大办钢铁时熔毁)。小时候的记忆中,荆门是一座历史名城,城墙护城河完好,商业繁荣,人货通畅,交通繁忙。

1938年7月22日(农历6月25日),日军开始轰炸掇刀飞机场(临时军用机场),国民党县政府、县大队先后转移到荆门、宜城、南漳、远安四县交界的“三泉沟河”(今宜城刘猴集陈湾),荆门还有新四军的北山支队(在荆门、钟祥、宜城三县交界的山里)。11月,日军又出动百余架次飞机,疯狂轰炸城区。顿时火光冲天,血肉横飞,焦土遍地,死伤无数。城区除枣园街(现为团结街)、三里街(现为民主街)、南门内的极少部分建筑外,整个城区主要建筑基本被炸毁。东边的白云楼紧靠东宝山,西边的文明楼紧靠象山,飞机飞高了炸不到目标,飞矮了又会撞到山,两座建筑因而得以幸免。

1938年10月25日,武汉失守后,国民政府第33集团军退守荆门,张自忠将军的总司令部就设在龙泉书院的文明楼上(现为龙泉中学),驻守襄河(即汉江)北岸从老河口到汉口一带,阻止日军进犯。1940年5月16日,张将军在枣(阳)宜(城)战役中,亲临指挥激战,被日军包围在宜城南瓜店,壮烈牺牲。之后,日军绕开大路,从宜城深山,经刘猴集、仙居、栗溪、姚河等山间小路南下,占领荆门城区。

1940年6月6日(农历五月初一),我们一家正在烟墩安团的陈学炎家避难。从东北面圣境山方向,突然传来嗡嗡的飞机声,声音由小到大。在城里被炸怕了,一听到飞机声响,我们就疯狂向外飞奔。准备通过门前稻场,下到河沟,穿过小溪,躲进对面大山丛林中。但是刚过稻场,飞机就飞临头顶,我们只好顺着地势,躲到稻场下坡的岩壁边。岩壁2米多高,顶上是茂密的荆棘杂草,下面是窄浅的干简沟(浇灌稻田的小引水渠)。上面阳光普照在明处,下面杂草丛生在暗处,所以从上往下看不到,从下往上看得清。我们一家人贴着岩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上面,竖起耳朵闻听动静。

不一会,就听见行人的脚步声。我往上一瞟,只见一队鬼子兵,脚蹬浅黄色牛皮鞋,在稻场前小路上,从右往左,一字排开,整齐有声。为首的斜举太阳旗,后面的都背着枪,枪刺上闪着寒光,还有的扛着机枪。队伍行进将尽,我就纳闷了,人人都说:日本鬼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他们怎么连屋都不进呢?正在琢磨的时候,几十个鬼子已经走过稻场,收尾剩余两个,一个拎着个壶,先后向陈家大门内和隔壁尹婆婆的小偏房泼油(后来猜测可能是煤油),另一个跟着点火,两座房屋立刻起火燃烧。

我们心里很急,心想:这下可完了。等到鬼子走远后,我们急忙从草丛中钻出来,只见陈家已在全力灭火。原来慌乱之下,陈家往后跑,我们往前跑。鬼子离开时,他们看的更清楚,所以第一时间冲出来灭火。只见陈学炎父亲只身上房下瓦,其他人有的帮忙接瓦,有的提水浇火,有的用扫把或树枝扑打,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将火扑灭,这才避免了更大灾难。

我们辗转石莲、姚河、栗溪、安团、周集等地逃难,一路见闻了日军刚入荆门时,从仙居、栗溪、姚河、安团、烟墩等沿途烧毁民房的行径。1957年我到仙居参加抗旱,当地村民还提起,当时凡是鬼子经过的地方,房头排都被烧光,后排侥幸存留。

1942年春季,我们离开安团陈学炎家,逃难到周集乡吴家湾(现为漳河镇界山村)。这里只有六户人家,山前(西边)有四户,其中三户姓吴,是三兄弟(我们住在吴家老二吴邦本家);一户姓姜,招的是上门女婿。山后(东边)有二户,其中一户姓廖。廖家有年迈的母亲和20岁左右的儿子。儿子高一米七,长得很壮实。廖家山地就在门前,我们经常在一起放牛,去他家门前的稻场玩,在他家山上打松毛草。我们的隔壁是姜家,女主人30多岁,有个老母亲,女儿已有3岁。在我们还半懂不懂的时候,姜姓女子经常讲,她非常喜欢廖姓青年,我们还目睹过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

日本鬼子的营房安扎在周集乡廖家冲,离吴家湾只有4—5里路。吴家湾山头村口,有很多参天大松树,都被鬼子从大半人高处锯走。吴家湾前山绕往后山的路边,也有几棵大松树。鬼子在树上搭了几块门板,建了一个高高的瞭望哨。平时我们在山上放牛,远远地看到1-2个鬼子,背着枪在上面站哨。

194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突然传来消息,说鬼子又来村里扫荡(乡民称为打闹)。大人们都夺门而逃,躲进山林里、草丛中。接着听到几声枪响,有人说是打死人了。

我和吴老二的儿子跑出门,看见往后山的路上,有两个鬼子端着枪,向一个倒地的人靠近,倒地的正是廖家儿子。据后来人们说,廖家儿子动作稍迟,在向山林奔跑时,被这两个鬼子撞见。鬼子得意洋洋,笑嘻嘻地举起枪,朝廖家儿子射击。廖家儿子肚子被打穿,肠子也流了出来。他一边将肠子塞回捂着,一边向山林狂奔,没跑多远就扑面倒地。

我们走到近处,只见廖家儿子,上身赤膊,下身短裤,鲜血淋漓地倒在路边,一路清晰可见近30米长的血印。一个鬼子怕他没死,一脚把他踢翻面,只见他腹部涌血,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待鬼子走远后,廖家人才小心地从山里出来,悲痛欲绝地为儿子收尸。

吴家湾吴氏三兄弟原在当阳育溪河,后来租种父亲的老板李祥兴的田地,才搬到周集乡吴家湾。吴家有个排行第三的姑娘,还在当阳。我们村的住户某某,其妻子20大几岁,有个9岁的儿子。

1943年开春插秧后不久,驻扎在周集乡廖家冲的日本鬼子,从吴家湾山后突然窜出来,家里的大人们慌忙逃跑。房东某某的妻子来不及逃走,被两个鬼子堵在大门里。鬼子兵大声狂叫:你的……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的……。接着把枪往两边门墩一搁,一人一只胳膊,把她挟持到房里……当时,我躲在房前稻场边的竹林里,目睹了这罪恶的过程,心里在滴血。

1943年夏秋之际,日本鬼子在烟墩集(现为漳河镇),修筑慰安妇水城(当时老百姓称为婊子行),强行摊派每家出一个苦力,还掳掠许多路人做工。当时我在吴老三吴邦道家当放牛娃,正巧给牛老板抵工,做了半个月苦力。

我们自带箢箕、锄头、粮菜、柴禾、行李等,步行10多里来到工地,住在离工地2里路的老百姓家里。天一亮就开工,天黑了才收工。一天两顿饭,中午不休息。上工时,每人只在自己区域做工,不准到其他区域走动。收工时,只能住到老百姓家里,不准随便外出。每天就是重复往返,从工地到住地,从住地到工地,而且只有固定一条路,每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方位。

水城建成后,外围是上宽下窄的深水濠沟,上面有6米宽,下面1米宽,深有4-5米。里面是日军享乐的居所,设有吊桥连通内外。1949年解放以后,我多次到烟墩寻找水城,也向附近村民打听,一直没有结果。我想,也许是修建漳河水库以后,被淹没在水库之中。

那时,我们小孩子挑不起,挖不动,只能把大人挖松的土,往箢箕里扒。为了赶工期,鬼子监工不让人伸腰。如果有人伸腰,监工在近处,就挥鞭狂抽;监工在远处,就抓起土块砸去。土块砸到哪里,监工身边凶猛的军犬就会咬到哪里。

有一次,一位中年妇女不小心伸了下腰,远处的监工瞥见,抓起一个土块,砸中妇女胸部。军犬见状,箭一般地猛冲过去,重重地扑倒妇女,对准胸部狠咬下去。然后用力一扯,连衣带乳撕了下来。妇女撕心裂肺地惨叫,当场鲜血淋漓,昏死过去,很多人悲恨交加。之后,她被人抬离工地,以当时医疗条件和生活环境,妇女必死无疑。

1943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和哥哥在山坡上放牛。天气酷热难忍,便找一处空屋避暑。刚一进去,就受到密密麻麻跳蚤袭击,顿时变成两个“黑人”。跳蚤又爬又咬,又痒又疼,难受之极。无奈之际,我们抖动全身,蹦跳出屋,一路小跑,跳进堰塘,没入水中。过了一会,实在憋不住,才将头伸出水面。只见跳蚤黑压压地漂着,我们连忙再次没入水中,潜游很远很远,从另一头起身。从此,我们便染上疟疾。哥哥是一天病一场,我是两天病一场。苦不堪言,痛不欲生,历时两年多才痊愈。此后,疟疾、伤寒、疥疮等传染病在当地大规模流行肆虐。

这个空屋前面几间,据说早先被日军烧毁,后面还有三间荒废着。日本鬼子曾上房,吆喝我们小孩帮忙传递,揭走一间半的屋瓦,用于建造营房。民间传说,鬼子在空屋里释放了带有传染病的昆虫。

荆门城西象山东麓的陆夫子祠南侧,原有一座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修筑的千年古寺----唐安寺。据《荆门州志》记载,寺庙创始人莱公禅师,曾在寺前里外各种一棵柏树。一千多年后的清代初期,里面一棵不见踪影,只剩外面孤零零的一棵。这棵千年古柏,根深径粗,指霄插汉,枝叶扶疏,滴翠葱笼。清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荆门知州舒成龙修缮寺庙,装点寺内佛像,环古柏筑石栏,旁竖石碑一块,上刻“唐安古柏”四个大字,这便是荆门古城“三台八景”之一的“唐安古柏”。

1938年我已满6岁,虽未上学读书,已经开始记事。我见到的唐安古柏是两棵,里面那棵小的不知是哪个朝代补种的。我家就在枣园街上四方口东侧,经常去文明湖龙泉玩耍。从我家后门下坡,经过一条菜地田埂,到下四方口巷道向西转弯,便是唐安古寺大门,这是去文明湖的必经之路。唐安古寺院墙内右侧,这两棵高大的古柏树(扁柏),在我家后门远远地就能看见。外面一棵有1300多年历史,需要5个成人合抱才能围住;里面一棵应该也有几百年,需要3个成人合抱。

古寺古柏香火极旺。当时民间传闻,这两棵古柏显灵。省内外信众慕名而至,院内外挂满各色牌匾、旗帜,朝拜许愿的香客络绎不绝。凡来朝拜都会燃放鞭炮,只要听鞭炮声响,我们就会前去看热闹。最显眼的一次是,从四川涪陵赶来的信徒,从参天的古柏树上方,垂直悬挂几十米长许愿求子的红幡,彩旗飘扬,鞭炮轰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们从周集回到城区,过去的景象不复存在。高大的唐安古寺四进殿全毁,寺院梁柱、琉璃瓦、彩绘无存,香炉、砖石基本丢失,佛像不见踪影。只有四层台阶完好,部分墙体残存。两棵唐安古柏,只剩下半人高的树桩,而且干枯已久。

据我事后分析,唐安古寺肯定是日军拆毁的,古柏也是鬼子锯走的。因为鬼子占领荆门城区后,把老百姓都赶到现在建设街车站附近的难民区,只有鬼子才能住在城内。另外,我在寺庙废墟现场,没有发现一个弹坑,四层台阶完好,所以应该不是飞机炸毁的。至于那两棵古柏,无疑是鬼子下的毒手,因为砍伐风格与我在吴家湾所见一致,本地人锯木一定是与地平齐的。据民间传说,鬼子锯树时,古柏流出鲜红的血液。

我们回家后,看到许多居民,拿着斧头等工具,围砍古柏树桩,回家劈成细条,用作熏香。我也跟着大家,砍了半篮子树屑,试着点燃柏木,居然发出悠长清香。地面树桩砍完后,有人在上面架柴烤火。日复一日,树兜地下部分也被烧尽,千年古柏只留下一米三深的大坑。天冷时,我们经常约上五六个小伙伴,在里面避寒、下棋、玩耍等等。

就这样,享誉一千三百多年的“唐安古柏”美景,从此人间消失。


在日本军国主义统治下,日本鬼子丧失人性,血腥残害中国人民,但也有个别士兵良知复苏,不愿再为法西斯卖命。1960年,我到沈集公社(现沈集镇)参加处理沈集事件时,听沈院村民说,村里有个鬼子兵,不愿再替鬼子卖命,逃到沈院村躲藏,被村民保护起来。他帮人做农活,十分吃苦卖力,与当地妇女(哑巴)成婚,还生了几个孩子。1972年中日恢复邦交后,不知鬼子兵是否回到日本。

2022年1月20日于广州


作者林发海佩戴“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林发海,湖北荆门人,现年90岁,1948年8月参加工作,1955年2月入党,退休前任荆门沙洋县沙洋镇人大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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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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