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爷爷:人生还未过半,我却经历了许多次告别

回想过去的二十年,觉得我的人生不过是由一场又一场的告别组成。



我遇见过很多人,和不同的人在一起时,我成为不同的我,和他们告别以后,我又会成为下一个未知的我。




我的童年在老家度过,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甚至我都不能用山清水秀来形容它,河水并不够清澈,大山也算不上是葱郁。


只有和地里的庄稼一样稀稀拉拉的低矮房屋和终日来来去去的燕子与狗。


我就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每天爬上高大的围墙放飞刚刚抓住的蜻蜓,从未想过另一片蓝天的模样。


在普遍重男轻女的福建省,我很幸运地拥有十分疼爱我的家人。


说来奇怪,想起和父母或者小伙伴在一起时,画面总是热闹的。但回想起我的爷爷,每一个回忆的片段都仿佛是放慢的默片,温暖而宁静。


小时候的我总是拿着水彩笔和纸趴在地上画画,而爷爷就会在一旁的摇椅上静静地抽烟。


我们两个人连同这屋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在昏黄的阳光里,我和爷爷从不说话,沙沙的画笔声和吱呀吱呀的摇椅声代替了万千句话。


除了陪我画画,爷爷跟我另外的活动也就只有钓鱼了。小小的我挨着爷爷,看着长胡子的黑鱼上钩,除了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我们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都开心地笑着。


见爷爷的最后一面,他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像他曾经躺在我身边的那张摇椅,所有的人都大哭着。


只有我和爷爷一如既往地不说话,保持着我们这些年来的默契。


只有五岁的我,当然不会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我在殡仪馆看见那一团大火时还是哭了,巨大的悲伤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天哭的理由。


(拍摄于我的老家)





那一天的火,带走了爷爷,也带走了一部分的我。


从那以后我便离开了老家,和奶奶两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读幼儿园。


我失去了那条不太清澈的河流和那些并不壮美的山峰,我来到了水泥和钢筋之间,并且将一直被困在这里。


偶尔会有机会回到老家,但我再也看不见爷爷在时那样好的阳光,再也看不见那一种长胡子的黑鱼。


我只能看见爷爷去世以后就得了老年痴呆的曾祖母。


我每一次回家,她都拄着拐杖,紧迈裹着的小脚,佝偻着半个身体,朝我走来。随着拐杖掷地越来越响,我已经开始紧张,接着一声尖锐的“你怎么还不去死!”撕破了晓气迷蒙,如音乐中的唢呐,超越众声而上。


我逃跑了。记忆模糊,是否也搅浑了她的嗓音?但我分明记得,她的嗓子像她的眼睛一般浑浊,像是泡了许久的水,都发了黄。我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听到潭底的遥远回音,我望向她的眼睛好像望向一瓢多年的死水。她还在走,但身体里的水不会流动。


她走向通往屋顶的楼梯,有一束光洒下来,顺着阶梯流向曾祖母。曾祖母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着深深的沟壑,此时阳光填满了沟壑,仿佛在抹平这么些年的苦痛苍凉。她抬头望向光的方向,眼睛里的水微耀着一桁清光。


此时,她开始破口大骂。年幼的我难以理解那字字句句的准确含义,但我记得我蜷在角落里,看着她浑浊的口水在阳光里飞舞,她瘦弱得随时会折断的手臂一下一下拉拽着拐杖去敲击楼梯,发出紧迫的“咚咚咚!”的声音,另一只手臂直指天空,我听到了“死”,听到了“废物”,还听到了一大串叽里咕噜的闽南语。


她那么弱小,却又那么用力,她全身都在颤抖,配合着她粗鲁尖锐的谩骂,向外抖着,抖着自己的愤怒与怨恨。她骂人的时候几乎总是望向屋顶,不冲着任何人,只死死地盯着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兴许她并不与人世间对话。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明白何为怨,何为恨。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走得太早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太老了。


从此以后,我一直很怕她,即使我知道她的谩骂和愤怒从不针对我,甚至从爸妈那里听说了她有多么疼爱我,婴儿时期的我彻夜哭闹,她便彻夜摇着我的婴儿床,不似敲击楼梯那般凶狠,我想象中她像一汪清水包裹我小小的身体随着波澜轻轻起伏。没有她,不知我如何入睡。


再后来,我几乎见不到她了,我彻彻底底习惯了在外读书的生活,在水泥和钢筋之间的生活。我几乎快忘记了那一条河那一座山,和我在山水间的亲人。


回村再见曾祖母时,她在门口用干枯的草编着扫把,那一大把的草比我瘦弱的曾祖母还要高大,却不如她那般干枯。曾祖母一声一声喊我“伊啊,伊啊”,眼里满是爱怜,我也想念她,我喊她“阿太啊——”。


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阿太给你一样好东西。”便拉我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古老而整洁,氤氲着老人迟暮的气息。我呆呆站在一旁,她艰难地在柜子里掏着什么,佝偻着身子把胳膊肘拐到极限再带动手指拉开一块华丽的绒布,抱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她慢慢起身时眼睛里饱含了期待,我好像看到两汪清水流动。我很好奇是什么,接过塑料袋,打开,是一捆干瘪的甘蔗,处处开裂,红色斑点锈在了每一支甘蔗的头和尾,我有些震惊,此时曾祖母说:“我专门留给你的,一定要吃啊。”她天真得像个孩童。那时我想流泪,但忍住了,笑着说:“好。”


在离开老家的路上,妈妈看见我怀里的塑料袋,让我打开,当她看到这些甘蔗时,无奈地笑了,只让我赶紧扔掉。我万分不舍,却也只能带着愧疚把它丢了,丢在我身后那条驶离老家的路上,永远留在了那里,就像我的曾祖母一样。


(曾祖母生前的住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看她。在最后一次,我看到了她的遗像,她温柔地对我笑着,就像最初的她一样。自那一天起,我也去了更遥远的地方,每一个亲人的离去,都让我走向了更远的远方。


我独自一人去了另一个城市上中学。在这里,我觉得孤单害怕,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我们都按照规定剪一样的头发,穿一样的校服,看着狭窄的窗户外面的那一堵红砖墙,我开始想念曾经怎么也望不尽的远方。


我再也没有时间趴在地上画画,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校门去看看外面有没有河流山川,再也见不到离开的人也见不到曾经的我。


在一个学校六年,一开始我恐惧而惊慌,但后来我也交到了好朋友,这里几乎成为了我的另一个家。我们形影不离,一起经历了所有能想象到的青春小说的情节。

我在这里有了第一个喜欢的男生,有了第一个男朋友,也遇见了说喜欢我的女生。但六年间不论故事如何发展,我们都好像困在这个小小的学校。


为什么越长大,却越不自由?我常常看着小小的那一方天空想着。我想着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却又想着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又将如何适应。


我们还是毕业了,离开了我们的第二个家,离开了彼此并且再没有机会回头。


大学开学的那一天,爸爸妈妈拆床板,消毒打扫,挂蚊帐挂床帘,其实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会,或许是因为妈妈为了我,什么都会。送他们下楼,看着他们走,看着他们走了一点便回头好久好久,我就开始想家了。


那条满是榕树的路,像极了泉州的那一条。一片片的红砖,好像我看了六年的那几栋楼。我曾经在学府路,如今我在学府南路。拿到一道题目,我便想以从前来做文章。和一群人一起唱歌,脑子里却是另外一群人。在一群人里哭,为的是另外一群人。


我看着沙漏翻来却不曾覆去,香樟圈着我们珍藏的夕阳,三角梅鲜艳地开着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爬满那座桥,一个又一个离开的人带走了部分的我,一个又一个离开的人构成了如今完整的我。


#我国第十个老年节#


-END-

作者:金婷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15

标签:爷爷   曾祖母   黑鱼   甘蔗   拐杖   塑料袋   老家   楼梯   眼睛   阳光   人生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