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囊蛋

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每次想到这句俗话的时候,我就会想我的木囊也许就是与生俱来的,就会觉得背后仿佛有无数道如炬如电的目光,在若干年前我还是个小屁孩时就已经穿越了时光遂道窥探到了我后来人生中的各种木囊。

譬如尿床这事,姊妹三个,人家两个都不尿床,我却从小尿大,从自己家的床到小学女老师的床一路尿到初中同学家的床。离开家上学之前,特别是冬季,为了不被“冲到汉口”,每到晚上,尤其是做稀饭的晚上,母亲都严令我不得吃饭,连稀面条都上了黑名单。晚饭吃馍就就成为我的特殊待遇,大多数时候都是专门给我馏个馍,不具备馏馍条件时就在锅底道把馍烤得焦黄焦黄的。虽然母亲一直这样严防死守,我还经常会在半夜“下樊城”,迷迷糊糊中就被揪出被窝站在床边地下接受惩罚,比较冷的时候母亲大概也怕我冻坏了,正在瑟瑟发抖地的幻想着自己怎么不是孙悟空变变变的我,又被叫上床睡在尿湿的地方暖干——这种夜晚是我童年时最难熬的夜晚。还有一晚上不但尿了床,还拉在了床上,这不是瓦罐养鳖越养越倒雏么,母亲气急败坏,把睡的正迷糊的姐姐吼起来,用一条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绳子另一头给姐姐,命令姐姐用力把我勒死。豆大的煤油灯影影绰绰,晃动着的人影被昏暗的灯光投射在墙角和屋顶上,忽大忽小变幻着形状,睡眼惺忪的姐姐看到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说什么也不肯拽绳子——真是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度过童年那个惊魂又难熬的黑夜的。

我的木囊除了尿床,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懦弱,和别的孩子发生纠纷时有理说不出,特别是对方的家长一介入,不知道是不敢、不屑、还是不会去辩解,反正是都是我没理。母亲经常慨叹,人家的娃都是木理辩三分,你占着理都不会说?对方若动起手来我更是只会哭,从来不知道还手,只有挨打的份。挨了打后哭哭啼啼去对方家里告状,结果自然是成人世界的套路。记忆犹新的一次是姐姐闻讯赶来,那孩子正面带胜利者得意的笑倚墙而立,被姐姐就腿搓绳揪着头发在墙上咚咚咚好一顿磕,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气。每次吃了亏回家,母亲总会恨铁不成钢的说,以后你尽管打,头打烂了老子给他看(看医生),打死了老子给他抵命,吃亏了回来还挨揍。但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我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怂恿而变得不怂,从来没有在和别人打架的时候放过光。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擅长暴力的缘故,一直到现在我都非常痛恨暴力,不止对人,就连对物施暴我都恨得牙根痒痒的。他妈的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暴力存在,怎么会有那种动不动就挥老拳的暴戾之人呢?

就在我回想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发生在齐鲁大地上的一起辱母杀人案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诸多社会贤达的真知灼见和一干网民的血性评论如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痛了我的心。无气常被人欺,那年村里一个无赖把羊赶到我家的地里放,因此发生纠纷并把母亲打伤住院。当时我已经虚报年龄通过内招进了父亲的工厂,知子莫若母,因为我一贯的木囊,为了避免重蹈父辈覆辙,以后在村里不被人欺负,母亲觉得这是一个彰显我血性的机会。在我还未回家时,母亲已给我编排出了一个剧本,让我拎个老活耙,嘴里骂骂咧咧地着朝无赖家的方向走,装出要和无赖拼命的架式,她在后边呼喊,惊动左邻右舍的人出来,最终我被成功“劝阻”下来。我不能假设如果自己当日亲睹母亲被人欺负时,会不会激发出男儿血性,像于欢那样手刃无赖血溅当场。我只记得的是当听完母亲的安排,我死活也不愿意配合母亲来演这出戏——装腔作势的事我干不来。也许因为那时我已经端上了“铁饭碗”,一只脚貌似已经跨出了这个操蛋的村庄,母亲只是骂了我一通死狗搊不上墙之后,也不再坚持。这件事情拖了很久也未能通过正常的途径解决,母亲无奈之下,找了当时在县政府办工作的我一个堂舅通过镇政府督促派出所,才使施暴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其实诸如此类的木囊也算不上什么事,床,早已经不尿了,社会的法制环境也在朝着理想的方向不断进步,不再适合打打杀杀的了,真正对我的人生产生巨大影响的木囊是木眼色、缺心眼。唐河人拿木眼色人说笑是说小时候没穿过鼻子眼鞋。穿没穿过我还真不记得,但根据母亲的女红水平,应该是穿过那种鞋的,但仍旧不耽误我长成了个木眼色。

小时候我就缺心眼。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我从小就听不出别人的话音。上小学学习乘法的时候,乘法口诀表怎么都背不下来,母亲恫吓我:今下午再背不会非杀你不中!搁别的孩子肯定知道这话是吓唬人的,我却当真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惴惴不安地地坐在学校边的池塘的边记乘法口诀。有人见我心事重重问我怎么回事,我还如实相告:我妈说今下午背不会乘法口诀要杀我。人家听后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少能迅速准确的判断出别人话里的话,总是跟不上节拍,有时候可能要过上好几天才恍然大悟:他是不是这个意思!真是光棍一点就透,眼子棒打不回。我一直很佩服那种长了颗七巧玲珑心的人,一个眼色,一个简单的肢体动作就能心领神会,迎来送往打生场,甚至不须三言两语搭眼一看就能看穿对方的来路,该怎么应付,已是了然于胸。而我这方面则近乎弱智,非得别人把话说的直直白白。但生活中有很多事往往是不便说的太透,需要那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而不是用通透的言语去表达心迹,这是人类的社会交往中最让人愉悦的生命体验。


如果说人生是一季麦子,我绝不是燕麦或筛萝秧、刺角芽之类的杂草,只是一株生长发育迟缓的麦子,周边的小伙伴都已经金黄饱满,亟待收割了,我却还在青枝绿叶地努力生长。而人一旦踏入这个社会,就标志着基本社会化的完成,时令不等人,无情的镰刀之下,没人理会你的穗子还在空瘪着。一级社会化结果的好与坏,都要在继续社会化的过程中接受社会的无情检验,人与人的差距也就自此拉开。而我,人过四十,却仿佛还是一个心智极不成熟的孩子,还停留在生长发育阶段,吃着不同的亏,然后再重复着总结——再吃亏——再总结这样一个过程。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完美的去处理,已经发生的,有时事过多日我才能想到,如果这样处理会不会更好些?尚未发生的事,无论在心里预演多少遍,事到临头一点变化可能就又手足无措,应对失当。这种不断纠偏和自我完善,大概就是在偿还基本社会化阶段欠下的债吧。

有人说人生来该干什么就是干什么的,有时候可能一开始不是干这个的,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转回到这个上,就像贾平凹说,你让猫拉车,肯定把车拉到床底下。我做小生意应该就是误入歧途,本来就木囊,不会巧言令色,不会见人下菜,在这个无人开口不言利的时代,人人都在挖空心思想着挣钱,我却时常还迷惘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中。人家在盘点今天挣几百几百的时候,我仍囿于自我编织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藩篱之中。

我想大凡读过几本书的人应该都曾经怀揣过修齐治平的梦想。而当下金钱至上的社会,还有多少有济世理想,有家国情怀的人呢,或许可以套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情怀就像内裤,可以有,但不必逢人就证明你有。现在的情况是压根就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跟人谈理想,谈情怀?就像苏大学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一样,分明就是个圣人蛋嘛!他还说过人生忧患识字始,姓名粗记可以休,对这句话我简直是膜拜——读书多对于某些人来说也不一定就是件好事。譬如我经常看到路边有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边走边唱,似乎开心无比。我还曾经把“三代不读书,胜似一圈猪”奉为圭臬,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整年轮辈子不读一本书,每天只知道挖空心思挣钱,占个小便宜沾沾自喜的人。日久方觉得对于他们来说,快乐很简单,能吃饱饭能挣到钱就是快乐。反观那些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人,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空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自己的茅屋已被秋风吹破,却还惦记着天下寒士,内心何尝不是一种痛苦?与其如此,还不如把那胸中块垒歌罢犹须着酒烧,烧死那个圣人蛋算了。

回头再看我就像只把车拉到床底下的猫。可问题是我怎么能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是拉车的?无人开口不言利,只我白首空爱吟。事实既成,误入歧途就误入歧途吧,木囊就木囊吧,不务正业就不务正业吧!总之,就这样吧!不这样,又能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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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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