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皓

编辑｜雪梨王

警报器再次响起。刺耳的声响总会让钱兆民心里一哆嗦。他67岁了，几年前左肺摘除后，他的身体状况始终不好，就是连说话快一些，也会喘不上气。

钱兆民知道，这个声音相当于小区里的“集结号”。警报声响，意味着可能有状况了。

他所在的天伦花园小区位于河南省商丘市梁园区神火大道。在商丘，天伦花园小区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为了防止外人随意进入，大门和地库入口紧闭；警报器就装在1号楼一楼的阳台外面，但凡有疑似济南警方或法院的工作人员到小区抓人、收房，就会有人按下警报器开关。警报声响，居民会马上冲出家门，阻止想要进入小区的人。

每次警报声响，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护房守卫战”。

购房者自己安装的警报器，就在小区购房者家的阳台上面（摄影：王皓）

这样的“守卫战”，钱兆民已经参与了若干起。这一切的源头，是山东蓝翔技师学院校长荣兰祥与前妻孔素英离婚纠纷案的财产之争——估值在1.8亿元左右的天伦花园小区，就是除两人共同创立的山东蓝翔技师学院以外，另一主要争夺的财产。

荣兰祥与孔素英都是河南商丘市虞城县人，2004年，两人创立了山东蓝翔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唯一开发的楼盘就是天伦花园小区，共有房屋351套房。2014年6月9日，荣兰祥写下证明，说包括天伦花园小区在内的全部资金资产都赠与子女所有。

“孩子卖房爹收房”“严查荣兰祥”，天伦花园小区周围，贴满了咒骂荣兰祥的标语。法院判决显示，2014年9月2日，因荣兰祥与妻子孔素英离婚诉讼，荣兰祥单方宣布撤销赠与房产的行为，天伦花园小区被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裁定查封。查封期间，荣兰祥的女儿等人对该小区房产进行变卖。钱兆民等小区购房者就是在荣兰祥的女儿手中买到的房子。

天伦花园小区外，贴着嘲讽和谴责山东蓝翔技师学院校长荣兰祥的打油诗（摄影：王皓）

此后的2016年，该小区又因广告合同纠纷，被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裁定查封、轮候查封。2019年1月，法院以该小区房地产进行拍卖为由，责令该小区房地产占有人限期迁出。

荣兰祥的女儿和妻子等人则因将天伦花园小区房产对外公开出售的行为，犯非法处置查封的财产罪，被法院判刑。

在天伦花园小区外的栅栏上，贴着嘲讽荣兰祥一家的标语（摄影：王皓）

被判刑的不止卖房者，像钱兆民这样的买房者也由于拒绝搬出小区而被网上通缉。据小区购房者统计，除被通缉的200多名买房者外，还有十余人因犯拒不执行裁定罪被判刑。拉锯战打了几年后，有人选择搬离，“钱房两空”；也有人像钱兆民一样，坚持捍卫着自己的房子。

“最牛”学区房

再过几个月，53岁的河南商丘市民李玉珍一家五口就要搬离目前的出租房。寻找新房源成了她的一件闹心事——公公年岁已高，房主们谁也不愿意把房子出租给她，怕老人在屋子里过世犯忌讳。

李玉珍不是没有自己的房子，2014年8月，她花了将近68万元，买了天伦花园小区一套近180平方米的三居室。她对这个房子很满意——天伦花园小区地处商丘的黄金地段，除了距火车站、汽车站很近以外，还吸引了不少学生家长。这里聚集着市区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和初中，拥有这里的住房，也就享有了这些一站式教育资源。

位于商丘市核心区域的天伦花园小区周围，有着很多名校资源（摄影：王皓）

但学区不在李玉珍的考虑之内，买房时，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初中毕业。之所以买天伦花园，主要考虑到它离自己工作的蔬菜水果店很近，就在自家原来拆迁的老房子附近，她还可以生活在这片熟悉的区域。接近180平方米的大房子，两个独立的卫生间，李玉珍的幸福感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房屋转让合同显示，李玉珍所买的房屋每平方米3800元。此外，合同中也明确写着李玉珍所购买的这套房子未办理产权登记。买房时，包括李玉珍在内的购房者都清楚，天伦花园在建设之初就五证不全，但买房时，销售一方曾承诺将来肯定会有房产证。

买完房子后，李玉珍又拿出20多万元装修——这几乎花光了她全部的积蓄。

而李玉珍没想到的是，就在她买下房子之后不久，天伦花园小区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家庭纠纷。判决书显示，天伦花园小区为山东蓝翔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建设，因该公司法定代表人荣兰祥与妻子孔素英离婚诉讼，于2014年9月2日被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裁定查封。查封期间，荣兰祥的女儿荣婷等人对该小区房产进行变卖。

天伦花园小区购房者在购房时与荣兰祥的女儿签订的房屋转让合同（摄影：王皓）

由于担心荣兰祥转移财产，此前，孔素英72岁的父亲孔令荣在天伦花园的值班室守了一个多月。法院裁定查封几天后的9月5日，天伦花园小区门口发生了轰动一时的“跨省打架”事件——荣兰祥一方带着包括蓝翔技师学院职工、学生以及社会人员在内的上百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济南赶赴商丘，抢夺房产。孔令荣在这次打斗中受伤。

“跨省打架”事件不仅是蓝翔“内战”的导火索，也让身为天伦花园小区购房者们被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但彼时他们已经无法反悔。

购房者郑毅伟原本是想要反悔的。2014年8月16日，他的第二任妻子交了两万元定金，打算以每平米3800元的价格，买下天伦花园的两套房子——一套自住，另一套给郑毅伟和前妻的儿子。

交完定金没多久，就发生了“跨省打架”事件。郑毅伟觉得这房子不吉利，劝妻子退掉别买了，但妻子坚持要买，最终以全款买下这两套房子。吸引她买房的重要原因是，家里有孩子要上学。

买房子时，荣兰祥的几个女儿声称，一定会有房产证。

“花钱买房子，买到监狱里了”

但购房者们很快发现，不止房产证拿不到，连房子也眼看要被收回。

2015年12月，因广告合同纠纷，山东蓝翔高级技工学校（山东蓝翔技师学院的曾用名）、山东蓝翔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荣兰祥被北京英豪广告艺术有限公司、山东广播电视台起诉。2016年2月，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裁定，查封、轮候查封天伦花园小区房产。2018年8月，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裁定对天伦花园小区房产整体拍卖。2019年1月，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在天伦花园小区张贴执行公告，以对该小区房地产进行拍卖为由，责令房地产占有人限期迁出，并告知如有异议，可在限期内向法院提出。

购房者们当然不干。一个月后，李玉珍和其他购房者向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查封异议，并提交了房屋转让合同和房款收据。同年4月，法院驳回了李玉珍等人的异议。5月21日，因拒不迁出房屋，李玉珍被警方带走。

“花钱买房子，买到监狱里了。”李玉珍说。在她被警方抓走之后，家人很快就搬出了新房。按照要求，购房者搬离前必须把房屋恢复原样，也就是说，要把已经装修好的房子恢复成毛坯房。于是，他们亲手砸掉了自己刚刚装修好的房子。

2020年12月28日，李玉珍因犯拒不执行裁定罪被济南市天桥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十个月。她不服判决上诉至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2021年1月29日，被改判为有期徒刑一年八个月十五日。同年2月5日，李玉珍被刑满释放。

从天伦花园搬走后，李玉珍一家已经没有能力再买房子。天伦花园的家还空着，但她也不敢搬回去了。她担心自己再次入狱。

在天伦花园，共有4栋住宅楼、351套住房。据购房者们统计，过去8年里，实际入住的购房者共有274户，其中包括李玉珍在内的十余人因拒不执行裁定罪被法院判刑，另有200多人因伙同他人非法处置法院查封的财产而被网上通缉。

目前，仍有五六十户购房者居住在天伦花园小区内（摄影：王皓）

钱兆民就是被通缉的购房者之一，他仍然坚持住在天伦花园小区里。为了不被济南警方抓获，凡是需要身份证的情况，他都不会出现。疫情之下，他甚至因此很少做核酸检测。

当年他买这套房子，是因为老房子拆迁，加上他生了病，需要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方便女儿照顾他。2013年，钱兆民被确诊为左肺癌。手术切除左肺后，为防止癌症复发，他每半年都会去北京复查，从未间断过。而他最后一次去北京看病，还是在2021年9月7日。成为“网逃”后，他只能在当地医院进行复查了。

钱兆民买房子时，小区里的房子已经销售一空，只剩下最后一套样板房。2014年8月13日，钱兆民以每平方米3800元的价格从荣兰祥的女儿荣鑫手中买下房屋面积为176.22平方米的样板房，总房款近67万元。因为样板间带有部分装修，钱兆民最终以71万元的价格成交。

“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儿，就算死在监狱里，也不会把房子给他。”钱兆民说。这两年，也曾有人上门要求钱兆民搬走，看到钱兆民的身体状况，又不敢强行让他搬。对于那些警方或法院打来的电话，有时一看到显示地域为济南，他干脆不接听。

更多的人因为怕被通缉或为避免牢狱之灾，已经搬离了小区。临走前，他们按照要求，砸掉了新装修好的房子。恢复原样后，会有专门的人员来验房，验房通过后，把门锁换掉。

留下的购房者多是钱兆民这样的“老弱病残”，他们几乎把一生的积蓄都用在了这套房子上，无处可搬。虽然在法律意义上，他们的房子并不真正属于他们；甚至在判决书中，他们的房屋转让合同和房款收据也被认为是虚假的，但“钱房两空”的事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目前居住在小区里的五六十户，彼此都很熟悉。一旦有陌生面孔，他们就会产生警觉。白天值班的除专职保安外，购房者们也会轮流在小区大门口看守。保安是购房者们以每月1500元的薪水聘请来的。由于没有物业，公共区域的清洁及垃圾清运等，也由购房者自己负责。

为了防止外人进入，天伦花园小区的大门已经封锁，购房者们只从更易“防守”的侧门进出（摄影：王皓）

为了保卫房屋，他们在钱兆民所居住的那栋楼外安装了警报器。一旦有人过来收房或是抓人，保安就会按下警报器，听到警报声响的购房者会迅速聚集到小区大门口，阻止抢房或抓人。此前，有人冒充核酸检测的医务人员进到小区抓人，也被购房者识破了。

放在天伦花园小区保安室内的警报器遥控器，只要有人抢房或是抓人，警报器就会响起（摄影：王皓）

为了防止外人随意进入，小区的大门和地下车库入口一直封闭着，车库也因此荒废至今。甚至连小区周围沿街的门头房，也都处于空置状态。小区大门上，拉着写有“严查荣兰祥”字样的条幅；栅栏外，则贴着大大的“冤”字和谴责荣兰祥的口水诗。在购房者们看来，蓝翔“内战”的胜利者就是荣兰祥——他不仅把妻女都送进了监狱，而且还疑似虚假诉讼，将天伦花园小区占为己有。

过去8年，山东蓝翔“内斗”始终没有落幕——今年4月，荣兰祥和孔素英的女儿荣婷在网上实名举报母亲卖房转移财产；而几天后，孔素英则再次实名举报前夫荣兰祥私藏枪支等。“家族内斗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实名举报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天伦花园小区的购房者们，一次次看着这家人的“内斗”冲上热搜，同时也始终幻想着“内斗”的最终结果是能够帮他们把房子的问题解决掉。

为了防止外人进入，天伦花园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始终闲置着（摄影：王皓）

和家人失联的这四年

由于拒绝搬离，郑毅伟的妻子作为购房者，也被网上通缉。为了不被抓到，2018年1月，她领着儿子离开了商丘。从那时开始，郑毅伟失去了和妻子的联系。

郑毅伟也想和妻子孩子取得联系，但联系的代价是很可能会暴露对方，从而被警方抓获。他也想过和妻子一起跑，但由于身体状况不允许，加之要守护房子，因此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房子让郑毅伟的晚年生活没那么如意。妻子离开后，警方到他家里搜查过，并要求郑毅伟搬走。但因为身体不好，郑毅伟至今未搬。去年6月，郑毅伟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与人合伙在商丘开了一家眼镜店。为了让其交出房屋，警方找到眼镜店，想要把人带走——郑毅伟妻子买的两套房第一套放在了自己的名下，第二套则放在了郑毅伟和前妻儿子的名下。得知消息的郑毅伟在邻居们的帮助下，赶来阻止。那之后，担心儿子被抓，郑毅伟让他搬离了天伦花园的房子。

“心疼也得砸啊！”郑毅伟回忆说。他当时花了6000多元，请人砸了4天，终于把房子恢复成毛坯房，最终验收通过。据天伦花园小区购房者们统计，像郑毅伟儿子这样腾空房子的购房者，已经有200多户。

孔素英告诉《凤凰周刊》，当年，她和女儿们将天伦花园小区的房子卖出后，小区里还没有水暖等基础设施，为了让购房者们能够住进去，她又花了很多钱建设。如今她也住在商丘，离天伦花园仅有几公里距离。事发后，她去小区和购房者们见过面，购房者们并没有为难她。在他们看来，她也是受害者。

64岁的郑毅伟也并不踏实——没有房产证，就不会受到法律保护。他知道，房子总会有“失守”的那天，到了那一天，小区里的晚上再也不会亮起万家灯火。

住在天伦花园小区，购房者们仍很担心有一天会被要求搬走（摄影：王皓）

（文中人物李玉珍、钱兆民、郑毅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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