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先生：被伤害的表叔

被伤害的表叔

作者：白鹭先生

上个月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五短身材，带着深深幽怨的眼神和表情木然的面容。这种幽怨让我一度写不下去，因此搁笔。

昨晚忽然听见老姐在微信上说贤光表叔死了！一种蓦然升起的深深的悲哀似乎瞬间掩盖了那种曾让我畏惧的深不见底的幽怨。

贤光表叔跟我外婆同姓，属远房亲戚，与我母亲同辈。

从小到大，他是我们家的常客之一。因为他勤劳善良，乐于助人，我们家只要有什么活需要人帮忙，总是少不了他的身影。他干活很卖力，还从不计较报酬，我们都很喜欢他。也许就因为太容易被请到，我们也习惯了不拿他当客人，什么活都会让他干，他也不介意，在他心目中可能一直就拿我们当他家人了吧，可我们呢......

记得有一次他帮我家砍树枝，为了省事，想直接从一棵树跨到另一棵树，结果失手从树上摔了下来！所幸下面是水田，才没摔坏。今天想来，仍然心有余悸啊。

表叔是个老光棍。虽然人好，但因为其貌不扬，加上没什么文化，没什么志向，没有正经工作，最致命的是没钱没什么财产，所以，注定没有姑娘肯嫁给他，这事成了他毕生最大的心病。

他曾到处托人介绍对象，无奈条件太差,一直没人看得上他。有一次，他又找到媒婆让给他介绍对象。媒婆徒劳无功多次以后，就开始使坏逗他。

“有个对象你看要得不？”

被拒绝太多次的表叔一听，眼睛里立马有了光。

“要得！要得！”他几乎要喊出来。

“你不要慌嘛，我还没介绍她的情况呢！”媒婆忍不住坏笑。

“好嘛，好嘛，大婶你说，她啥情况？”表叔已经急不可耐，恨不得立马就要当新郎。

媒婆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毛杆（辫子），吃得多，干活勤，还随便你抽打。”

“哪里？她在哪里？”表叔已经被逗得心花怒放了。

“在我牛圈里头！”媒婆终于绷不住，跟一群人开怀大笑起来。

......

还有一次，他来我们家干活，记得是修房子。我和他一起配合给屋顶上的人递东西。屋顶上的人要丢东西下来，问我们“接不接得到哦？”我觉得好像不行，就回答:接不到！他在后面突然喊:接得到！我一回头，看见他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我家乡方言管娶媳妇叫“接婆娘”，一句“接不到”不经意就触动了表叔的伤心事。

不知道表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媳妇的。总之，他大半辈子差不多都毁在这事上了。

最尴尬的是他有个朋友养了个女儿，很漂亮，但听说被男孩子带坏了，生活不检点，老爹多次管教无效，有一次就公然宣称“既然这么不要脸，以后反正嫁不出去，干脆嫁给贤光算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气话，偏偏我表叔竟然就当了真。于是成天幻想那妙龄少女就要嫁给她了.......结果自然成为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令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表叔却因此变得精神恍惚，逢人就说别人如何背信弃义，如何欺负他，一直说到别人落荒而逃......

一个不幸的人常常还要用他的不幸给人们提供各种消遣和娱乐。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

后来就很少遇见表叔了，只是偶尔会听到有关他的支言片语。

有一次回老家，竟然发现表叔也在。他先上来跟我握了个手，他原来也曾走南闯北外出务工，知道外面的人见面要行握手礼，特别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他夸张地会跟所有遇见的人都要握手，不管是男的女的，老太婆还是小媳妇，有时候甚至追着找人握手。一会儿，他还从他破烂的包里摸出几本书（我一看，是庙里的佛经）和一副眼镜，一边翻着书（正反都不分），一边喃喃地说“我也是看书的人，不是开玩笑的！”他似乎想以这些方式彰显自己的不凡，却不小心又成为了新的笑柄。后来他还拿出一个电话簿，让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他，我一看那破旧的本子上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于是我随手写了一串数字给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打过？反正我不可能接到......

表叔是个好人，他勤劳善良，乐于助人。他一辈子没娶到老婆，但是也没有偷鸡摸狗，拈花惹草，作奸犯科。

表叔是坚强的，我父母都已过世很多年，我以为他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偶尔去看我舅舅，得知他还健在，我颇为惊讶。我倒不是恶毒地希望他早点死，而是惊异于一个历尽艰辛、受尽磨难和屈辱的灵魂怎么熬得了这么多年？后来得知还是政府将他纳入了低保，但就算保障了基本生活，又如何拯救他破碎的心灵和垮掉的精神？

如今，我可怜的表叔，终于还是走了。

贤光表叔，一路走好！愿您在天堂扬眉吐气，不再被世人轻贱！更愿您终究踏上鹊桥，喜得美满姻缘，儿女成群，笑傲这冷酷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