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剑刚：归去来兮

文/管剑刚

当年读《归去来兮》时，还不到二十岁，对这四十岁人所写四十岁的感情，毫无疑问会有隔膜，只能觉得别人说好，也许就是好，或者分析评判其文笔与篇章结构，至于其表达的思想与感情，只有“想当然尔”。

文章都是这样，特别是一些名篇，年轻时初读，觉不出多好来，随着年岁的增加，阅历加深，再读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当初我是通篇背诵过的，现在说起来，大部还都记得，只是有些句子是串不起来了，可现在读给我的感觉是，此篇所表达的思想与感情就在开头，寥寥几句，精神完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犹可追。”此外的文字，可有可无。

陶渊明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但他没有明说是要回家，而是要回到那种自由自然的生活状态中去。田园将芜，是归去来的原因，但这个田园也并不是那一亩三分地，而是一个精神生活的田园。一个精神田园荒芜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几十年的仕途生涯中，为了五斗米频频折腰，在上司面前，没有自己，那一首首将要传世的佳作，无由写起，只能唯唯诺诺，痛苦地看着自己的精神田园一日日荒芜。而造成这种残状的恰恰是自己的贪恋功名富贵之心，又能怨谁呢。觉悟到逝去的已经找不回来了，而未来的日子还能追得上。——几句话就神完意足了。

人生到了四十岁，应当是事业成功的时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孔子的话是告诉我们，人到四十多岁还没有干成一番事业，至少也要打好事业的根底，否则，这个人也就没有什么大出息了。陶渊明正是在这个年龄段忽然觉悟的，仕途也就这样了，再走下去毁灭的是自己的生命，及早回头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才是有价值的。这也正合了苏格拉底所说的话：未经省察的生活是没有价值的。归去来，是陶渊明省察之后作出的选择，其价值不言自明。

出身于农家的儒学大师徐复观，是现代社会一个归去来的典型。他以一介书生投身革命激流。大革命过后，他又回到书斋，“九一八事变”使他激愤不能自已，再度投笔从戎。抗战初期，他参加了山西等地的抗战，1942年春，奉命到延安任联络参谋，1943年从延安返回重庆，受到蒋中正的器重，调入侍从室，先后任联合秘书处秘书长随从秘书，侍从室第六组副组长、总统随从秘书等职，由此而涉足政界，参与机要。抗战胜利时，四十二岁的他已是陆军少将，政治前途正处于上升趋势。但政界的龌龊，使他觉悟到自己的精神田园正在渐渐地荒芜，自己生命的真正价值在于文化学术，而非虚幻短暂的荣华富贵。于是毅然自愿申请退役，结束了长达十五年的军旅生涯，让生命在不惑的路口，高唱着归去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精神田园，开始了后半生的学术生涯，为中国文化史贡献了一位儒学大师。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田园，那里本来是百草丰茂，绿树成荫，花香四溢。只是因为我们在本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逗留得太久了，不愿意丢下到手的和尚未到手的名利，以致田园日渐凋零。其实，生命的秋天远没有到来，逝去的虽然已无法挽回，但未来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只是面对着世俗人生的种种诱惑，唱“归去来兮”这首歌不容易起好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