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先生 别来无恙

在老家，人们从不直呼长者名讳。在信奉宗法长幼的乡民心中，再没有比这个更熟稔的为人处世之道了。正因如此，人们都将村里那位喜欢牵着山羊溜夕阳的老人崇敬地称呼作，纪老先生。

纪老先生是这个闭塞而保守的村落里屈指可数的念过书本的文化人。听母亲说，这位纪老先生年轻时外出求学，后在村里教过书。他的书屋里放置着许多古书，似乎还识得外文。于是乎，这位与整个村落格格不入的文化人，就这么被众人之口传颂的神乎其神。对于常年应付于田埂土地的村里人来说，文明，似乎永远高高在上，保持着它亘古不变的神圣。每当纪老先生优哉游哉地走在巷道里时，无数道虔诚的目光便会小心翼翼地追随在他威严的背影后，直到很远很远。

我自幼古怪机灵，玩心过重。尽管街坊邻里们都夸奖我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气。可我知道这不过是他们安慰母亲的敷衍之词罢了。当然，也许也是我们家与那纪老先生之间有些沾亲带故的缘故吧！按照乡亲们那种“将门之后不孬种”的观念来审视，我应该也多少沾染了些纪老先生的“文明气”的。但我偏偏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八字难合。我们之间不但不亲近，我还私下里偷偷为他取了一个封号，叫做山羊先生。

自我记事以来，这位山羊先生就日日牵着一头同样老气横秋的山羊，双手交叉在背后，跨着一张竹签编织的凳子。他们并排走在晨雾里，走在夕阳里，仿佛一对心意相通又无话不谈的老伙计。记得那时山羊先生的步伐就很缓慢，每一步都像他的讲话一般，一字一顿的。而他身旁的那只老山羊，也追随着他的频率，不紧不慢地跟在近旁。山羊的嘴唇上下磨合，白色的唾液淤积在嘴角，挂在它坚挺的胡须上。而山羊先生平日虽沉默寡言，但他的嘴唇也总是来回磨动着，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对老人在夕阳里闲话家常。

那时候，我并不多么亲近这位本家，也不喜欢他的那只毛色粗糙，浑身腥骚的伙计。但不幸的是，山羊先生就住在村头那块绿草地附近。我放学回家必经过他的家门口。每到黄昏，山羊先生便正襟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老山羊就安静地逗留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吃草。他们彼此默契，谁也不多看谁一眼，却又都知道对方就在身边。就这样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谁也不走远。这就如同我在村小里混迹的时光，只消待在老师可控的视野范围之内，任你如何疯闹也是被允许的。所以，我的童年是悠闲而漫长的，课业属于闲暇时候的消遣，不必费力太多。

记得那时，每当我拖着书包蹦跳着回家，总能遇见端坐在门口的山羊先生，还有那只老气横秋的老山羊。山羊先生那时业已越过古稀，但目光仍尖锐如鹰隼。他远远便瞅见了我，恐怕连我的表情也洞察的一清二楚。这时，我浑身便触电一般，四肢瞬间僵硬下来，脸也定的平平的，小心翼翼地一步接着一步迈。生怕哪里没能入得了这位本家的眼。直到走到山羊先生跟前，我才谨慎地朝他点一点头，问一声纪老爷。我的这位老本家便板着脸，捋捋下巴上挂着的白胡须，朝我缓缓地点头示意。这时候，我才敢转身回家去。

当然，山羊先生偶尔也会多眷顾我些，比如检查我的书包和学习。这些都是我童年里最惧怕的噩梦。我规规矩矩地将书包底朝天，里面的各样玩物便横七竖八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木制刀剑，弹弓，赢来的画片，以及满是黑指印的小人书。课本总是最后才出场，而且依旧如新。

这时，我便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出一个。山羊先生长舒一口气，用脚拨拨散在地上的东西。玩物丧志，真是玩物丧志！哼！他的鼻息里挤出一声轻蔑的气音。我自知没有人会救济我，只得耷拉着脖子听候发落。

不远处，老山羊仍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他的鲜草，最多也不过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扫扫我罢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校里的老师没有讲过吗？山羊先生一手平铺在膝盖上，一手食指顶着我的额头。没……没有，那是高年级才学的，我喃喃道。那你究竟在学堂里学了些什么，肚子里藏了几两墨水？见我一问三不知，山羊先生有些动怒，只听他喉咙里噜噜地喘着粗气。我乖乖回话，学了语文，算数，还有英语。山羊先生思量片刻后，从地上拾起一本崭新的英语课本递到我面前。那你念念，让我听听看！我便犹犹豫豫地接过书，慢慢翻开书页。上面那一排排拼音字样的东西，于我，简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我哪里晓得这都是些什么！

外文到底不如国文好听，什么“骨德毛宁，骨德白”！山羊先生翻了一个白眼，露出不屑的神情来，我年轻那会儿也是学过的。我将书翻至英语课文最少的一页，一字一顿念起来。我哪里还记得起老师课堂上是怎样示范的。与其横竖都是一死，也便不管它三七二十一地哇啦哇啦乱念起来。

山羊先生听我嘴里流利地蹦出一个个闻所未闻的音节，颇为满意地闭目聆听起来，下巴有频率地打着节拍。我瞄见自己居然蒙混过关，心里顿时歇了口气。这时，我的胆子更是正起来，不仅读书声音更洪亮，还鹦鹉学舌般模仿老师的口吻加了点美式范儿。想必山羊先生真真是不屑学习外文的，以至于他最后都没能揪出我这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反倒最后直夸我年少智高，将来必成才。

山羊先生的“箴言”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开始口耳相传。母亲颇受鼓舞，像得了赏赐一般，日日喜笑颜开而且更愿意走街串巷的唠家常。而我，一连几日得到了最钟爱的油炸小黄鱼。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天资聪颖，也不管日后是不是真能修成大器，总之，在我的记忆篇章里，山羊先生成了唯一一个如此诚心诚意夸奖过我的人。

后来，我的人生走向也随之发生改变。自从爱上了翻开英语书装模作样地为山羊先生朗读，然后听他夸奖我后，我居然渐渐爱上了坐在课堂上学习。论及初衷，相当单纯。那便是能真正为山羊先生读上一回外文。

只是再后来，还没等我愿望成真，便去了更远的远方。从此，漂泊成了生活，故乡成了远方……欠了一份承诺，我的童年草草收场。

可我仍旧会怀念，那个牵着山羊，走在黄昏里的纪老先生，那个端坐在门口考问我功课的纪老先生，那个夸奖我的二流外文的纪老先生。还有，那只追随在纪老先生身边，陪伴他在夕阳里闲话家常的老气横秋的山羊。

时光将一切往昔娓娓道来。我还没来得急抒写下结尾，故事就草草告终。满腹怀念都酿成了稠酒，可惜少了故人！如今好想，问上一句，纪老先生，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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