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 我的病舅舅（组诗）

我的病舅舅

“张开、合上……闭紧、放松……”

“把每个关节都活动开,跟我一起做……”

康复科的手指减压操，做了六年

又能怎么样

他还是学不会自己吃饭

我的病舅舅

身长一米五，体重四十三

走路迎风就能倒

李医生天天说

“跟着我一起做……”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他用筷子翘饭

还是喂不进嘴巴里

新做的红烧排骨，扒了两大口

饭就黏在下巴上

母亲又叹气，伸手去揩

“以后你该怎么办？”

像是嵌在骨头里的冷肉

吃了胃要痛，不吃心要痛

顺着那颗冷饭，我不小心看见

他的胡子，开始白了

一个陌生人的死

这天夜里，我亲眼看见

碧微姐的姑妈死于肺癌

于是我想，舅舅何时会死

骗他到乡镇住院时

身上穿我高中集训时的军装

四十二岁的男人说

自己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康复

于是康复科的大铁门一锁

活动区域就只剩下十米的走廊

某年到舅家的碳房拎煤

舅把煤往我头上扔

眼睛鼓得老大，说碳房里到处是鬼

他指给我看，问我看见了没

舅妻嫌弃舅患上精神病

与野男人私通

舅的生活无人照料

有一次险些饿死家中

推了两针人血白蛋白

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中秋节去看舅，他吃饭的脏碗没洗

和袜子衣裤一起扔在盆里

蚊虫翻飞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

递到我手里，只说一句

求你救我出去

舅病得严重

大家族中无人再有心力照管

关在这里，吊命而已

这天夜里，我亲眼见

碧微姐的姑妈死于肺癌

就这样轻飘飘地去了

我又想起舅的眼睛

很像是两颗烂掉的葡萄

这一夜我都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睛心底就跳出千万只小鬼来

回病房的路上

（一）

这个疯癫的病人，扯着嗓子前进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

我的亲舅舅，你只管朝前去

千万别回头

（二）

唐医生又把白大褂狠狠一摔

刚出了楼梯，就破口大骂

他把声音把拔到最高

“里面真的很黑”

又把声音放到最低

“可外面和里面并没有两样”

舅舅的梦

绝不只是深夜的幻听与妄想

躁动的血液点燃整座城市的灰

苹果树上结出了钱币

红的，金的，眼花缭乱的

这疯狂的基因

打造出一个美丽的战场

巴雷特M82A1，你扛着它和世界对抗

一万个蒙娜丽莎呀

全都对着你微笑

要相信自己

绝对正义的，绝对自由的

砰——砰——

子弹壳在大脑中飞溅

真的，假的，虚妄的，统统就义

该牺牲掉哪一种肉身和信仰

英雄啊，这个世界的哀歌都像在为你而唱

只有我不敢发声

不敢惊醒，一个正在做梦的

——精神病人

End

关于作者：杨雷璇，熊猫微刊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