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音书 | 黄昏梦里人

看完《东京物语》，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导演小津安二郎讲述了一个乡下老两口到东京看望儿女的故事，老两口在外遭到了亲生儿女的冷遇，不得不早日结束这次不愉快的旅行。而悲剧发生的突然，二老回家后不久老太太突发疾病去世，留下老头儿一人凄惨地活着。有一个镜头，我一直记忆犹新——老头独身倚在窗边，特别落寞地抖了一句：一个人生活，日子特别漫长。

想起老头儿老太太，我是有点儿想笑的。老两口非常慈祥，老头儿说话软绵绵的，老太太说话更是像水磨汤圆一样温柔，一句阿里嘎多，能酥到人心窝里去。这老头儿老太太啊相敬如宾，和和气气，老头儿说点什么都是娓娓道来，老太太则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和谐的家庭秩序令人动容。

在我的印象里还有一个非常和美的片段。老头儿和老太静坐在热海边上，他们像往常一样说话慢悠悠的，一会儿看看海，一会儿又看看老伴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到他们你只会想起那八个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不过这只是表象，两人都在粉饰太平。名义上儿女花钱请他们来热海享受温泉，实际上他们是被儿女赶出来，以免打扰儿女们的工作和生活。热海的夜生活非常热闹，吵得老头儿老太睡不好，不周到的住行安排让他俩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其实儿女对父母上多少心，二老心里哪有不清楚的？在海边，他们的心里并不好受，但是这种郁闷的心情却并没有显现在他们的脸上。

不过日本国民的性格本就是这样，他们习惯性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习惯性服从各种义务和所谓命运的安排，正因为此，美国人嘲笑日本人是没有思辨力的顺民。在心理层面上，日本人隐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敏感的心，他们在表达上越是委婉软弱，内心越是波涛汹涌，尽管这样的躁动激不起外边世界的半点水花，因为在他们的内心与外界之间有一道暗门，这就是道德感的约束，所以日本人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日本作家夏目漱石会用“今夜的月色很美”这样的句子来表达爱意，天晓得那是在说，我爱你。

再来说说老人的一对子女幸一和繁。这俩中年人表面上装作很孝敬二老的样子，其实心里压根儿就不欢迎二老来。幸一是个街坊医生，大作为没有，小门诊不断，休息日加班是家常便饭。他的妻子看上去倒是很温良恭俭让，两个儿子却十分叛逆，丝毫不待见远道而来的爷爷奶奶。如此不孝敬亲长，自然是家教不好。家教不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家长太忙对孩子疏于管教，其二也暗示了老爸幸一心中亲情的淡漠。

繁是典型的市井小民，她经营着一家小美容理发店，和她哥一样也是整日忙忙碌碌。多年的小市民生活让她变得非常刻薄。丈夫主动提出要带岳父母出去玩，繁反对。父母到他们家住几天，繁嫌弃。父亲醉酒，繁指责。这个表面上和颜悦色的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心机婊，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绝对是当时东京小市民阶层女性的一个侧影。

繁们通常生活在社会底层，靠着手艺过活，或是处在被资本剥削的末链，每天兢兢业业地讨着生活，因为钱来之不易，所以赚钱是他们第一要紧的事，抠钱是她们第二要紧的事。她们会和菜贩子为了几毛几分讨价还价，工作起来像上了发条一样不知疲惫，她们的手上通常有一本帐本，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载详细，她们的快乐能用钱来衡量，而廉价的欢乐比高价买来的快乐更能让她们满足。

繁变了，这个变化是东京带给她的。我们可以想象，在她年轻的时候也许就是一个像京子一样善良可爱的少女，孝敬长辈，重视手足之情，不计得失地为家人付出，不明白人为何势利又为何无情。但也许就像纪子说的那样，在城市里摸爬滚打多年之后，人就会变成原来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京子有一天也会变成繁，也会变成精于算计的小市民繁。

资本社会中货币是作为唯一的等价交换物，人们都围着钱转，围着各自的利益在转，所遵循的生存法则是，一个人获得的资本越多，就能在社会上混得更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互惠互利成了亲戚间维系关系的理由，亲缘关系变得冷漠。

小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东京物语》的故事也寄托了小津安二郎对社会的思考，它折射出城市文明中的亲情危机，维系两代人亲情的纽带正在瓦解，小市民片面追求工作效率与经济利益而忽略了孝道等日本传统道德。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汹涌而来，一套新的价值体系正在建立，它不仅与原有伦理体系背道而驰，更是以适应时代潮流为名，加速了传统伦理体系的溃败。时至今日，这样的矛盾依然存在。

老头儿老太太从热海回来之后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不知不觉走到儿媳纪子家门口。纪子在东京的一家小公司上班，是次子昌二的媳妇，昌二战死后，纪子一直为他守寡，一守就是八年。老两口的这一次东京之旅，反倒是纪子这个外人主动挑起责任，全程倾心以待，和亲生儿女踢皮球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二老在纪子家门口思忖了一下午，颇为拘束礼节的老头儿还是打算去老朋友服部那边解决住宿问题，老太陪着老头起身拿行李，两人微驼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显得格外孤单无助。

老头儿对老太说，看，东京可真大呀。

老太说是啊，不小心失散了，可能一辈子都找不着。

虽是漫不经心地搭腔，却让人心酸。东京，东京。人们在这里生存，也在这里迷失。这个都市看似宽容，庞大，却容不下两个老人。

最后连生离死别都是淡淡的，在《东京物语》。

老头儿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摇，窗外了无滋味。有时他也会想起东京，忧伤像一幅巨大的织锦。

豆瓣评分9.1，好于99%的家庭片，五星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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