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沉默一旦开始,就像病毒蔓延,永远也无法遏制。

婚后的徐志摩虽然并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但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也算得上融洽。只是张幼仪个性沉默坚毅,平时不爱说话,让活泼飘逸的徐志摩频生反感。不过,在公婆面前,幼仪干练精明,善于理财,这让家人大为欢喜。

每天清晨,她为他做好早饭,又亲自帮他披上西装。有时候说上一句话,有时候一句话也搭不上。他总是走得很匆忙,仿佛有很重要的事情,又仿佛在刻意回避。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不论是哪种结果,至少徐志摩没有主动找她吵过架。要说哪里不对劲,顶多是对她有某种浅浅的反感。

一天早上,天空中飘浮着淡淡的白云,旭日如金,寸寸洒进干净的屋子里。葡萄树下,他身穿白色的衬衫,一手托着黑西装,一手拿着洋帽款款走来。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女子,剪着短短的秀发,唇角抹着艳丽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

突然间,两人走到了门口,让在屋里刺绣的张幼仪怔了怔。她匆匆低下头的一刻,绣花针没有收好,扎破了如葱的手指。顷刻间,一滴滴鲜血挤出来,染红了那件黑色的袄裙。

徐志摩引着明小姐走进了屋子,对张幼仪不温不火地说:“这位是我在学校认识的明小姐。”

明小姐很客气地笑了笑:“听说你就是志摩的妻子,现在看来,果然端庄典雅呢!”没等张幼仪说话,徐志摩抢先一步:“什么端庄典雅?衣服穿了几百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厌烦。”张幼仪知道他的意思。相比明小姐,她的穿着明显掉了好几个档次。就像一朵是万人争宠的花儿,一棵却是无人问津的野草。在风雨飘摇的旧社会里,她的穿着和打扮会令多少公子少爷折服?可在这个人面前,所有的光芒竟都被忽略了。如今只剩下颓废的枝干,少了原有的枝叶,少了曾经的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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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顿悟,徐志摩之所以带这位明小姐进家,正是要让她有个对比。让她知道,什么样的女人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没有半分感觉。

原来,矛盾的激化从来都没有征兆,也许你从未设想,它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身边。然后,就像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不到万不得已,依然沉寂如初。

日子不温不火地在平淡中流逝,徐志摩热烈的心中开始多了对爱情的憧憬。在他眼中,张幼仪纵然是天足(没有裹脚),但是在心灵上依然是传统的女子。而他所渴望的,是在浪漫与光影下交叠的倩影,是用才情和美貌浇灌的佳人。

那时的他,自然不知幼仪经历了什么。

十年前,她被母亲抱到闺房,在红色的窗帘掩映下,白色的长布像是魔鬼一样缠住她的双脚。被裹足的四天里,幼仪天天大哭,整日以泪洗面。再也受不了妹妹尖叫的二哥张君劢出面阻止,他哭着让母亲放过妹妹,因为他不想日后的妹妹也像母亲一样变成三寸金莲,做服侍男人的奴仆,他更不想妹妹被缠足后,一辈子都走不稳路。后来张幼仪回忆说:“对于我的丈夫来说,我的两只脚虽然是没有缠过的,但他仍然认为我思想守旧,又没有读过什么书。”

没有封建裹足又怎样?观念无法剔除,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徐志摩如是想,他心底向往的是浪漫与温馨的爱情,是在西式风浪冲刷下的真情与不渝。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温柔贤惠的张幼仪没能留住徐志摩的心,在结婚后不到几个星期里,徐志摩就前往上海浸信会学院暨神学院读书了。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张幼仪收拾好第二天他要带走的行李。从始至终,她没有一样东西不替他考虑着,而徐志摩却一个人坐在书桌前若无其事地打开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不知道收拾了多少遍,已经到了深夜时分,她还是不间断地收收放放。

徐志摩有点不耐烦地放下书:“我看你收拾了好大一会儿了,就这么点东西,没必要来回倒腾。”张幼仪吞吞吐吐地回答:“不是,我怕你到了上海缺少东西,所以能帮你想到的尽量想到。”

徐志摩冷笑一声:“能少什么东西?少的话我再去买就是了。家里比不得上海,那可是国际大都市,要什么就有什么。”

张幼仪表示同意地点点头:“即便是买,可也带不走家里存在的气息呢。”

“家里存在的气息?”徐志摩眉毛上挑,带着几分嘲讽地说,“你是要我带走小脚和袄裙吗?我想那些同学看到了,不知道会怎样笑我呢。”

张幼仪深深地低下头,过了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徐志摩想转身离开时,她才赶忙抬起头,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你去了那里,会不会想我呢?”

在绚丽的灯光下,他迎上那双无辜的眼睛。虽然他如此痛恨裹小脚穿袄裙的旧式女人,但张幼仪的性格却是温柔委婉的。就像黄昏时分,江河上洒过的一抹残阳,纵然红了一片,也即将落入山隘。可浅存的美丽,在一刹那的永恒,是毋庸置疑的。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徐志摩顿了顿,不冷不热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总之,你一个人在家中照顾好父母,有事及时写信通知我就好。”

虽然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但她还是如吃了蜂蜜一样,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开心。至少,他会有一丝一毫的惦念,只要有,就是最大的憧憬。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如同奔流入海的溪水,再不会有回来的一天。

徐志摩走的那天,她说要去送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幼仪双手拎着大大的行李箱,仆人一路跟着,又想伸手帮她拿一会儿,幼仪却说:“这辈子一共才能拿几次?况且又是送他,我苦点儿累点儿也是开心的。如若失去了这次机会,也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时候。”

夕阳西下,瑟瑟江面上殷红一片。渡船从海中驶过来,缓缓停靠在木岸上。过了没多久,码头上聚集了很多的人,那些人扎成堆,相互对望着说了很多话,有的人边说边落泪,就像生离死别。也有的人彼此拥抱,笑着期待下次的相逢。

唯独徐志摩和她冷冰冰地杵着,很久很久,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

张幼仪将行李交给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去吧,有时间给家里写一封信。爸妈我会照顾好的,你专心在那里求学。”徐志摩点点头,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了片刻,可那也只是那一瞬间的停顿,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傲。他蓦然转过头,就像一只决绝的海燕,再不想往厌恶的地方迂回。

张幼仪看着他的背影被拉长,踏着即将落山的余晖,一步步登上客轮。直到她再也看不到那个魁梧健壮的背影,再也呼吸不到他的一切,也再想不起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他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被寂寞和空虚层层塞满。青春的脚步还没有迈出,岁月的花瓣也不曾开放,就开始在明媚的阳光下随风零落。张幼仪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黄花贴了又摘下,眉毛画了再洗掉。没有人上前说喜欢,也没有人揽住她的腰低声细语。

曾经的一切都随着徐志摩的离开而沉寂下来,最后石沉大海。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青春狂热的心,跳动着不安分的音符。在浸信会学院读了没多久,充满抱负的他便在第二年离开上海,来到天津的北洋大学(天津大学)的预科班攻读法班。翌年,北洋大学法科并入北京大学,徐志摩随之转到北大就读。

自小在南方生根,过惯了小桥流水,看遍了层林尽染。当冬天大雪纷飞时,他站在银装素裹的江上傲视一切。开拓的情景使他激情荡漾,熟稔的文字化作涓涓热流,汇集成精美的诗文。

初春的燕园,朝露顺着浅草渗入土壤。大地一片祥和,沐浴着东升的朝阳。波光粼粼的未名湖畔,徐志摩手握长卷,潜心研究法学。此外,他还热衷于日文、法文、政治学的研究。广博的兴趣爱好使他博览群书,游弋于中外文学的世界里,漫步在前人铺就的大道上。

潇洒活泼的徐志摩喜欢广交朋友,和他们评论动荡的时势,有时兼顾学术。随着新思想新思潮的涌现,他开始手不释卷地阅读新民主、自由进步的书籍。在漫长的研究中,他对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思想有了充分的了解。他开始崇尚浪漫与自由,开始提倡婚姻自主,开始想对自己未果的爱情不懈努力。

追求幸福的道路总是坎坷的,没有挫折的爱情也不会牢固如山。他不害怕前路曲折,即便是历经磨难,他也会循着一丝光芒前进。

1917年4月,徐志摩被父亲唤回家中,让他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结婚三年了,他要徐志摩生个孩子,为徐家延续香火。因为在那个封建的社会里,没有子嗣,没有后代,在徐申如眼中是很可怕的事情。

张幼仪就像迎来了曙光,期盼着丈夫从上海平安回来。

三年的时间里,她都是在困顿和迷茫中生活。一个人累了,就依靠在院子里的长廊上,望着天边飞过的大雁还有皑皑白云发呆。憧憬着远在他乡的人,展望着遥不可及的重逢。

没想到在三年后的今天,她还是等来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孤寂沉闷的房间里洒满了他的气息,相比较以前,仿佛多了更多的“洋味”。可即便那样,她依然喜欢,依然可以痴痴地为他做任何事。

两人坐在床榻上,没有对对方说一句话。任彼此的呼吸打破宁静的氛围,沉沉得如同死去。在上海的岁月里,徐志摩已经被洋人的文化彻底同化,当回到家中看到依旧“土里土气”的张幼仪,他心中总会升起层层的鄙视。

现如今父亲让他与这个女人同房,还要生一男半女。每每想起来,他就感到深深的厌恶和发自内心的不屑。但父亲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即便他再不爱这个女人,也要为了父亲的使命做不情愿的事情。

张幼仪温柔地看向他:“你若不喜欢我的打扮,明日我就改了。”

徐志摩冷冷地问了一句:“已经被缠坏的脚,是否能回到逝去的从前?”话音刚落,她没有一丝反驳勇气地退了两步,任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自从嫁给他,这样的哭泣就不止一天两天了。没想到,原来还是因为这双脚,还是那个她永远都无法摒弃的“缠足”。

有段时间里,她甚至想将双脚剁了,只为证实她有多恨“缠足”。可她的心思徐志摩并不知道,他心中只有嫌弃,只有厌恶。也只有,在西洋背景下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娇女郎。

1917年7月,在张君劢、蒋百里等人的引荐下,徐申如花了一千块大洋,让徐志摩拜梁启超为师。从那一刻起,徐志摩正式成为梁启超的入室弟子。1918年的一天,张幼仪生下徐家第一个儿子阿欢,即徐积锴。这个徐家长子长孙的诞生,标志着徐志摩已经初步完成了家族传宗接代的工作。

在积锴百岁抓周仪式上,徐家请来了硖石一大批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像二十多年前,徐志摩刚刚出生的时候一样雄伟壮观。这天晌午,原本打算早些回家的徐志摩却迟迟没有到来。大堂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客人,而孤寂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人。那一刻,张幼仪的心就像被掏空一般,她抱着阿欢站在桃花树下,孤零零地望着徐徐飘零的花瓣。

她在思考,人的一生会不会像春天的桃花?盛开的时候美丽妖娆,可凋落以后,却残忍地只剩下颓靡的枝干。

而她如今,不正是和风细雨下的桃花枝吗?孤单单的一个人,脱离了妖艳的花瓣。或许等到某个春天还可以盛开,也或许以后再也开不了花了。

黄昏很快降临,伴随着灯熄人走,所有的一切又像往常一样安寂。

可是真的安寂吗?徐志摩还没有来,也没看到他将阿欢紧紧抱在怀里,像个父亲一样柔和地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冷冷地,重复地研究那些单调乏味的学问。

即便做了父亲,追求平等自由热潮的徐志摩依然从张幼仪身上寻找不到爱情。他眼中浮现的是憎恶,是对守旧和封建思想的痛恨。

时光很快到了1918年8月,在恩师梁启超的建议下,徐志摩自费进入马萨诸塞州的克拉克大学历史系学习。

又是这样的黄昏,又是一片赤霞。夕阳西下,迷离了波光粼粼的海岸,迷离了那双不愿直视的眼睛。

送徐志摩去马萨诸塞州是一件多么不情愿的事情,张幼仪自己知道,甚至很清楚。孩子刚刚出生不久就要离开父亲,从此跟着孤苦无依的母亲渐渐长大。

张幼仪不舍徐志摩,也不舍刚出生不久的阿欢。

她望向他坚定的背影,在即将出行的海岸上愈来愈远。那是一个远方,是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幼仪还是像往常一样,一手提着沉重的行李,一手抱着阿欢。她不让任何人帮忙,也不让任何人参与她浓郁的思念。

她心中想着,自此以后,也不知何时能见他归来。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年。

可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匆匆而过就是苍老。

站在码头,夕阳倾洒了一脸余晖。她终于将不舍的行李交到他的手中,又换过手来,抱紧怀里的阿欢。

徐志摩接过行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良久之后,才从罅隙中回过神来,轻声问了一句:“我走之后,一定要照顾好阿欢。他年纪小,很多事情让四舅子好生教育。”

他这一句话,明显是在对张幼仪说,四哥张嘉璈是一个摒弃封建礼教、接受西洋文化最多的人,可这其中又隐喻着她陈腐观念太深,怕影响了下一代。

张幼仪抿了抿嘴角,诚恳地回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说完,又觉得哪里没有说清楚。她还想再说时,徐志摩却已经背过身子,朝着偌大的渡轮走去。

她痴痴地望向水天一色的远方,看着邮轮冒起了白烟,发出嗡嗡的声响。侍女阿碧轻声问:“少奶奶,少爷已经走远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她迟疑着没有回答,两滴泪不由自主地坠下来,打在阿欢脸上,孩子仿佛被热火煎了一下,刺扎得生疼。突然,阿欢哇哇哭了起来,头缩在襁褓中,似乎也明白父亲的离去。

张幼仪轻轻抚摸了一下阿欢的额头:“孩子,有些命运是咱娘俩不能选择的。你父亲有崇高的理想,想来也是给徐家争光。日后你长大成才了,也要像父亲那样博学多识。只是啊,只是有时候也要体谅一下这个家,不要让爱你的人痴痴地傻等,没有年岁……”

徐志摩走后,张幼仪开始了新的生活。

选自钟小萌《天涯一别,勿忘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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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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