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在表达什么

这一年是明万历二十五年。汤显祖四十八岁。

汤显祖二十一岁中举，文名播天下。金榜题名、高中魁首这样的“锦绣前途”似乎指日可待。权相张居正想利用汤显祖、沈懋学这些“名士”的才名，为自己儿子的科第仕途铺路，就让儿子和他们交结。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足以改变汤显祖命运的“好风”，性格耿直的汤显祖，拒而不用。

那一年，沈懋学借着“好风”，高居头名状元；

而声名才学在沈懋学之上的汤显祖，连续四次春试落败，一直到张居正死后的第五次上京会试才入选。

这就是汤显祖命运的、一个坎坷的抛物线。

不向世俗低头，保持灵魂里面的独立和清高，这可能是汤显祖倔强又单纯的性情。

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都建立在灵魂的高度独立，和对某种高尚节操的执拗坚持上。

时代在呼唤一种精神，而顺应这种时代精神、即将“铁肩担道义”的任务，就落在了孤标傲世的汤显祖身上。

我们有必要仔细看一看，汤显祖生活的万历年间，时代发生了什么样的激流变化？

没错。从明初开始竭力倡导的“从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正在接受各种反理学思潮的不断冲击，一种呼唤“个性”和“人情”的“心学”已经在社会上流播了一百年，深入人心。

往前面看，《玉簪记》摇曳多姿，占据一片清灵的天空。

到了汤显祖时代，“情与理”的争辩到了更加喧嚣的时代。李贽等泰州学派提出了更加开放的“童心说”——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最好的文章都出自真心。

“真心”才是人得以成立的依据。文学必须真实坦率地“表露作者内心的情感和人生的欲望。”

汤显祖，就是泰州学派的弟子。他对李贽非常仰慕。他说：“寻其吐属，如获美剑。”

这就注定了，汤显祖提出的、和理学观念对抗的思想武器，是一种源于“童心说”的真心。

汤显祖认为：

天地之中，人为最贵。人生之中，“真情”最贵。“世能厄之于彼，而不能不纵之于此”。

用“真情”作为解读世界的钥匙，这是汤显祖的独特哲学。

陈继儒在《批点牡丹亭·题词》中讲了一件事：

曾任吏部尚书的张位对汤显祖说：

“凭你的才华，谈论名理之学，不在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之下，为何要混在伶人的队伍？不怕儒生笑话吗？”

汤显祖回答说：

“我和我的老师一直在讲学。老师讲的是心性，而我讲的是情。”

汤显祖拿出了“情学”的哲学武器。

理学造成了对自然人性的强烈压制，而压制人性必然造成伪学泛滥。

汤显祖认为“情”才是人类最天然的特性。理可以没有，而情万万不能。“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汤显祖苦思冥想，想着他的传奇故事。

他把眼光投向了人类的终极问题。

理学拼命去约束人性，这是反人类的。

人类的真情自然而发，能够充斥天地之间，跨越生死之界。

汤显祖需要一个传奇故事，能够表达他的“至情”，他的哲学，他对这个世界性灵——人类的温情关照。

在这样一种对人类性情、死生的终极关怀中，汤显祖用灵魂的清透和温暖，读懂了人类最真实的生存哲学；

用品德的孤高清傲，摒去了世俗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微尘。

汤显祖用哲学和宗教学的思维，达到了那个时代思想境界的最高层次；

他用无与伦比的才华，塑造了中国戏曲史上至臻至美的艺术境界。

也许是一个时代需要一个艺术的巅峰，也许是富有才情的民族需要一个总结，也许是这片万紫千红的江山需要一个绚美的图景。

汤显祖从那个时代、这个民族、这片江山中走了出来。

他不孤独。他和他的《牡丹亭》，永远镌刻在中华艺术的山河之中。永不凋落。

正是在这样的思潮下，《牡丹亭》写出了“震古烁今”的万古“情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