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乡的柴火饭

忆故乡的柴火饭


01


倘若时光拉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乡江南小村,每逢临近中午抑或黄昏,清风微拂,炊烟袅袅,是很有点“魏晋风骨”的。


那会儿,这座落身于青山翠竹间的小村,土砖黛瓦、错落有致的一排排屋子上,清一色飘散着一层浓淡相宜的炊烟,恰如魏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所记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不用说,各家各户,此时正忙着烧柴做饭呢。


如果你走近那房前屋后、交叉巷陌,一定会听到柴火哔哔燃烧、锅铲在铁锅中可劲翻弄哧哧作响的“农家乐”,就会闻到寻常农家饭菜飘香的诱人滋味。


那会儿,压根没人想到,这样烧出的饭,有一天竟会成为一种情结、一种念想、一种稀罕,用现在的词儿,名曰柴火饭,听上去满满的怀旧。很多年后,无数的人,念起这个词,鼻子嘴巴便不由自主生出人类最原始的反应。


但那会儿,根本还没有柴火饭一说。谁家的饭,又不是柴火烧的?


柴火饭,本就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是农家史的变迁迭代证物。


当高压锅、电饭煲从日渐入侵到彻底占领每一间厨房后,那些念旧怀乡的人们,猛然醒悟,忙着给记忆中的美味取了个雅俗共赏的别名——柴火饭。


或许,因为客居都市久了,终才明白,只有那样的人间烟火,才最抚这世间的凡人心。


02


顾名思义,柴火饭,就是用柴火烧出来的饭。


要做这样的饭,首先得有柴。


江南丘陵,遍地是柴。斫柴,也是农人们的日常农活。柴火,按照粗细,大抵可分为三种:干劈柴、枝叶柴和引火柴。


经济价值不大的松树,两手刚好掐个圈。砍伐回来,锯成半米长圆圆一截,再用斧头劈开、晒干、码齐,叫“干劈柴”。这种硬柴火旺烟少,一般只在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抑或是大雪封山的寒冬,才舍得使用。


平时烧火,主要烧枝叶柴。多是松树横生出去的枝叉,或间生在松树、杉树等之间的拇指粗细的野生枝木。用柴刀斫倒一大片,捆好担回,一排排靠墙竖放,等风吹日晒干枯后再码放一处。


还有一种是引火柴,多是些更细的枯稻草、枯黄豆茎、枯松树针,划根火柴即可点燃。待烧旺以后,陆续放入的枝木柴火或者干劈柴,才能跟着烧起来,故名引火柴。


小时候,我常跟随父亲上山斫柴,挑柴进门时,父亲总会吆喝一声,进柴(财)咯!


我也常蹲坐在泥砖砌成的土灶前,帮母亲打下手。土灶上有两大口铁锅,一口做饭、一口炒菜。


眼看要到饭点,母亲开始淘米了,并吩咐我开始生火。


“哧”地一声, 我划燃火柴,塞到灶肚子里的引火柴,很快烧了起来,一阵烟雾迅速弥漫了整个屋子,接着钻出砖缝瓦隙,飘向更远的天空。



03


柴火饭嘛,第二个要素,当然是得有米。


米,自然是自家稻田栽种,屋后谷坪晒干的。村东头有间打米房,里面置放了一台承包给私人的打米机,专用于谷子脱壳,我常在那到处积满厚厚糠尘的屋子里,看人修打米机的宽布皮带;村子中心的大堂屋里,靠墙搁了一台公家的风车,机器打出来的米,在这里通过手工摇动风叶鼓风脱糠。


脱糠后的农家稻米,清白铮亮,粒粒饱满,米香弥散。但母亲仍要淘米,用清水浸洗一遍,微细到肉眼难见的细糠,漂浮在水面溢出,稻米才变得纯碎而一尘不染。


淘完的米,和着清甜的老井水,倒进了大铁锅里,放水不多不少,恰好没过稻米约莫手指头的一截。


盖木锅盖的同时,母亲喊我,快加火。


这时候,就得一阵大火,迅速将锅里的冷水煮沸。


我听了着急,可劲往灶肚塞枝木柴火,一下子塞多了,火不但没起来,还冒出漆黑的浓烟,把我抢得眼泪直流。


母亲笑了笑,将我赶开,用铁钳将大部分柴火退出来,三拨两捅,再用长长的竹风筒一吹,滚滚浓烟立马变成了熊熊火焰,亲密地拥吻着圆圆的锅底。


母亲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烧火,不能一下子塞太多柴。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继续蹲在那里,添柴加火。



04


在这个稍空的间隙,母亲开始备菜,紧张而有序。农人们并没学过时间管理,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也便熟能生巧般懂得了对时间的有效利用。


是的,柴火饭,当然还得有菜。


做饭做饭,在中文的语言逻辑里,本身就是含了做菜的。曾经在村子里最清苦的岁月,也有吃饭不做菜的,实在没菜可炒,只能吃光饭。


那会儿,母亲备菜,多是些农家瓜果时蔬,偶尔掏出几个家养母鸡下的蛋。肉是很少买的,所以幼时我常希望家里来客或者过节。


在母亲忙碌的同时,我总算将灶火伺候得欢腾。约莫十分钟后,水开了,锅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米汤的香味也跟着钻了出来。


又过了几分钟,母亲闻了闻香味、听了听咕噜声,便喊我,退火吧,我便把烧过一半的枝木柴夹到旁边炒菜的灶里。


接下来,开始捞米。全靠经验,母亲把控着煮饭的节奏,并指挥我控制着灶里的火候。她说,稻米煮到八成熟就可以,七成熟可能是夹生饭,九成熟则太松软,像吃稀饭。


捞米,就是将米汤滤掉。家里有个竹制的筛子,悬空搁在木桶上,用大勺将汤米舀出,倒进筛子,剩下就是八成熟的软米饭了。


米汤,自然不会浪费,用来泡熟猪草或铡过的红薯藤,再加两瓠米糠,家中饲养的猪也便同步有了一顿。


捞出来的“生米饭”,一般会晾上几分钟,沥干水分。



05


接下来,到了最关键步骤——蒸饭。


这时,母亲让我轻微地加着引火柴,烈火改为温火,将锅底烘干后,将夹生的米饭倒进锅里,用铲子拢成一个圆锥状,还用竹筷子捅上十来个气孔,然后盖上锅盖。


微火继续烘着,几分钟后,锅里传出“滋滋”的声音传出,一同传出的,还有米饭熟透和锅巴结块的香味。


这时,火候显得特别关键,柴不好有烟味,烘久了饭糊了。上好的柴火饭,看锅巴就知道,金黄金黄的。我曾好奇问母亲,怎么一听就知道要收火,母亲告诉我,熟能生巧,那滋滋的声音就像是在提醒人们呢。


隔壁的铁锅里,开始响起炒菜的乐章。我的主要任务,是继续往这边添柴,煮米饭的那口锅,火早退了,灶膛里的余热,足够维持米饭的温度。

炒好的菜,为了保持温度,会先放在米饭锅的盖子上。


很快,母亲便喊我,开始铺碗筷吃饭吧。


这时,村子里四处飘荡着喊家人回家吃饭的声音,在对门山、门口田里忙种的农人,在村前屋后贪玩忘归的孩子,都忙完赶回家里。


一家人,围坐一桌,柴火饭的喷香、田园菜肴的浓香,和着欢声笑语在一起。小孩子特别爱吃锅巴,金黄金黄一大块,咬一口满嘴香脆,是农家子弟独有的零食。


那时的一幕烟熏火燎、一锅热饭热菜、一桌碗筷杯盏,构成了记忆中最温暖最满足的画面。



06


如今,本是寻常百姓家的柴火饭,已渐行渐远。反倒是烙印在游子心中的浓郁香气,历久弥香,乃至催生了一种主打“农家柴火饭”的生态旅游行业。


我常常想,为什么现在电饭煲煮的饭,总没那么好吃了呢?是怀旧使然,还是确实味道不如?


大概,两种因素都有吧。


那时的柴火饭,食材、燃料,都散发着大自然的香气,而一道道严谨细密的做饭程序,是千年农耕文明的智慧结晶,烟火气十足,并不是科技便能轻易胜出的。


同时,这顿饭所需要的种种,无不是农人们自己辛勤汗水换来的。无论是稻米、柴火,还是荤素菜肴、挑回的甘甜井水,又或者是做饭这件事儿本身,无不倾注了农人们的心血,吃起来,自然格外的珍惜和满足,又岂是开关一按或者菜单一下所能比拟的。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柴火饭,总少不了母亲忙碌的身影。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使尽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让每一顿饭菜更有滋味。那样的饭菜,正是家的味道,让人心底觉得温暖、踏实、可亲。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质,一间瓦屋、一味自然、一份纯真,便足以令人满足而惬意。那样的生活,才更像是在过日子。


而漂泊异乡多年,柴火饭的诸多好处,随着思绪中的袅袅炊烟,升华成了一份浓郁的乡愁情结。乡愁的滋味,就像记忆中的柴火饭,历久而无法忘怀,温暖和馨香永存于心。


在外出的日子,偶尔也看到乡村的炊烟,游子作客,自然便会想起母亲,想起故乡,想起那深深眷念的柴火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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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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