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日常的智慧

日常智慧的言说者常常是保持在无名之中。神人、古人、老人和名人等言说者可以很简单地被置换成一个通用的言说者：人们。人们是谁？他没有身份证，亦即没有姓名、性别和年龄。这个通用的言说者甚至会隐去自身，以至于无人言说，而只是让语言自身言说。

彭富春教授

■ 文| 彭富春

除了神性的和自然的两种主要的智慧形态之外，现实中还有一种日常的智慧形态。它主要保存在日常语言之中。日常语言是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是每个人都言说和倾听的语言。它或是人的独白，或是人与人对话。

在日常智慧的语言活动中，谁在言说？他并非是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而是一些特别的人。一般而言，这些言说者是神人、古人、老人和名人等。为什么是神人说？这是因为他虽然是人，但具备神一样的智慧；为什么是古人说？这是因为他言说的话语虽然历经千百年，但仍能为人所传承；为什么是老人说？这是因为他积累了漫长人生沧桑的经验；为什么是名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名声具有声望和广泛的影响力。

尽管这样，但日常智慧的言说者常常是保持在无名之中。神人、古人、老人和名人等言说者可以很简单地被置换成一个通用的言说者：人们。人们是谁？他没有身份证，亦即没有姓名、性别和年龄。这个通用的言说者甚至会隐去自身，以至于无人言说，而只是让语言自身言说。因此人们说会转化成常言道，也就是一般的语言言说。这些不同形态的言说者向日常生活中的芸芸众生讲述了关于日常生活的智慧。

日常智慧如何言说？显然它有别于西方神性的智慧和中国自然的智慧的言说方式。古希腊智慧的言说是荷马的歌唱，中世纪智慧的言说是圣人的宣道，而近代的智慧是公民的言谈。中国儒道禅的智慧也表现为不同圣人的言说。它们分别是孔子的教诲、老子的讲道和慧能的说法。但日常智慧的言说有其独特的方式。它往往借助于谚语、格言和箴言等语言形态而言说。谚语是广泛流传的言简意赅的语句；格言是含有教育意义的可作为行为准则的字句；箴言是规谏劝诫的话。如此等等。

这些日常智慧语言言说的基本特点是口头性。它虽然与书写语言相关，但主要是口头创作和口头传播。这使它有别于书写语言所形成的一个完整性和系统性的大文本，而是一个个片段性和破碎性的小文本。它一般只是一个短小的句子，或者是由一个由句子所简化的核心语词。其内容相关于日常生活，是通俗的、易懂的。即使那些文盲也能够听得懂，说得出。与此相应，其形式上也具有独特的修辞学特色，如对仗、对比、比喻、夸张等。它还有的采用韵文体。如此这般的日常智慧语言就朗朗上口，便于人们广泛和经久的传播。日常语言的智慧当然具有一般智慧语言言说的根本特性，亦即不是陈述性，而是指引性，但它更凸显了劝慰、鼓励。借助于日常的智慧语言，人一方面指引自己，另一方面指引他人。

日常智慧的语言说出了什么？它说出了日常生活的真理，指引人们正确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世界之中。人的日常生活无非是衣食住行，与人打交道，与物打交道，与心打交道。日常生活的智慧为人提供了为人处世的法则。它分辨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这又集中为一个核心问题，亦即善恶问题。日常智慧的语言劝慰人们区分善恶，去恶从善。人们不要当一个恶人，而要当一个善人。这具体地表现为要去掉恶念、恶言和恶行，而存善心、说善言和作善行。日常智慧的语言还宣扬一种因果报应的学说，允诺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这为行善和行恶的人们指出了最后审判的可能性。

但日常生活的智慧也会混淆于聪明，甚至走向自己的对立面：愚蠢。这在于在神人说、古人说、老人说和名人说的名义下，它没有对于日常生活本性从事真正的思考，而缺少深度和广度，而只是一些粗糙和简陋的意见。它的有些话语似是而非，即它虽然看起来是真理，但实际上是谬误。日常语言所使用的样式如谚语、格言、箴言、传说、故事和民谣等简单的语言表达式也具有天然局限。它既缺少充分的揭示，也没有必要的论证，而是一些强加的比附，甚至是不恰当的比喻。因此日常智慧的语言虽然遍及于一般的民众及其日常生活，但仍然需要人们明确地分辨：什么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是伪装的大道？什么是真正的智慧？什么是伪装的智慧？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论大道》，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