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春：以道限技与以道引技

在以道限技的同时，人们要以道引技。技术既不能片面化为欲望的手段，也不能极端化为以自身为目的。技术应该超出手段与目的的模式。

彭富春教授

■ 文| 彭富春

所谓以道限技首先要消除害生（害物和害人）的技术。这些技术的发明和使用最初也许只是显现了它有用的一面，而没有显现出它有害的一面，但最终暴露出其利害兼备，甚至害大于利，有害无利。它们会毁灭物与人。如农业技术。农药化肥污染了土地、河流，伤害了动植物。如工业技术。工厂的废气让新鲜的空气变得污浊，废水让清澈的河流发黑、发臭、有毒。如军事技术。它成为了杀人的利器。原子弹的爆炸不仅将消灭已有的一切生命，而且也会伤害未来的一切可能的生命。生化武器成为一种杀人机器，它不仅会让死亡者死亡，而且也会让幸存者痛苦。

其次要限制目前利害未明的技术。技术以它日新月异的速度在发展，现在出现了许多创新的种类。典型的有对于物的技术如转基因技术；对于人的技术如生育技术（性别选择和基因编辑）。人们目前只是看到了这些技术有利的一面。如转基因技术使农作物不仅可以抗病虫害，而且可以提高产量，甚至可以提供该物种所不具备的某种营养成分。又如生育技术能够供人们选择性别，或男或女，能够使人更健康、更长寿。但是它们带来的后果或者是害处是处于隐蔽之中的，是不可预测的。例如转基因技术是否对人带来长久的不可救治的伤害？例如生育技术是否对于人的生命伦理带来冲击和破坏？在这些技术的害处还没有充分明确之前，人们就应该避免这些技术的实施。

最后要尽量限制技术的普遍运用。即使是有益无害的技术，人们也不能让其普遍化，以避免其构成对于人与物的控制。当技术完成了技术化的时候，物将被技术化，人也将被技术化。在这种情况下，不仅物将失去自己的本性，而且人也将失去自己的本性。因此人们一定要保障技术不要侵犯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在根本上是非技术性和不可被技术化的。因此人们必须保持其自身的神秘性，彻底地放弃对其技术化的意图。正如人们所讲的回归自然就是一种非技术化的方向与道路。这一方面是回归外在的自然。人们从高度技术化的城市回归自然化亦即绿色、生态的家园；这另一方面是回归内在的自然。人们从被技术化所规定的身心回到自然化亦即本性化的身心，达到解放与自由。

在以道限技的同时，人们要以道引技。技术既不能片面化为欲望的手段，也不能极端化为以自身为目的。技术应该超出手段与目的的模式。它最初只是手段。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必须制造和使用工具去制作物。工具作为工具之日起，它是作为直接或者间接的手段，为实现人的目的服务。于是它既不同于纯粹的自然之物，是自在的；也不同于人所创造的艺术作品，是自为的。工具虽然是一个独立的物，但它始终指向自身之外。它不仅源于人，而且为了人。在效劳于人的活动中，工具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只是听命于人的安排。不仅如此，而且工具在使用过程中还会逐渐自身消失。因此它作为一个被使用的手段将会被人抛弃。

虽然技术是人的手段，但它为了成为更好的手段，也成为了自身的目的。于是它便有了自身的规律和发展逻辑，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特别是现代的科学技术远远超出了有限的手段性，而设定自身为目的。它取代了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上帝和天道，并成为了时代新的规定者。这种以自身为目的的现代科学技术不仅超出了人的控制，而且也丧失了自身的边界。这就是说，它成为了无限的和没有穷尽的。如现代的原子技术、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所敞开的可能性，不仅是人未曾经历过的，也是人无法想象的。

于是技术既不能简单地看成人的手段，也不能简单地看成以自身为目的。特别是现代科学技术要求人们对于工具进行新的思考。人们必须抛弃片面的手段和目的的模式。也许工具自身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也许它既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工具是人的伴侣，是沟通人与其生活世界关系的信使。因此现代的工具如科学技术一方面要沟通人与自然的关系，另一方面要沟通人与自身的关系。在这样的关联中，工具既让自身存在，也让人和万物存在。它要遵守利生的游戏规则，亦即要顺应存在者的本性。一方面，它顺应人性；另一方面，它顺应物性。这样才能实现技道合一。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教授，著有系列学术专著“国学五书”(《论国学》、《论老子》、《论孔子》、《论慧能》、《论儒道禅》，均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与发行）。本文选自《论大道》，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