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国的演员，就蓝天野一个

文丨独孤岛主

2019年八月，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举办的一次剧本朗读会上，时年九十二岁的蓝天野，在满场掌声中出现在青年人中间，铿锵有力地朗读出他自1957年起演了近四百次的「秦二爷」秦仲义的台词，此时距离他上一次在台上诠释这个角色，已经有二十七年之久。

人艺剧本朗读会

在北京人艺的当代演员谱系中，蓝天野已经属于国宝级的创院元老，但他仍然活跃在舞台第一线，近十年来，无论是在赖声川导演、与李立群全程飚对手戏的《冬之旅》还是人艺复排的《家》中，都可以见到这位一代宗师越来越挥洒自若的演出，在台上的蓝天野，完全不似一般印象中的耄耋老人，而是同他同时代以降的所有人艺演员一样，将角色的光亮与能量在舞台在上挥发到尽处，只要上台，就成了角色本身。

《冬之旅》

这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开山前辈欧阳山尊、焦菊隐等开创的「人艺演剧学派」传统固然有直接的美学联系，也与蓝天野本人在将近八十年的表演生涯中，深刻体会中国现当代历史变迁与表演的内在精神联系的结果。

他大半生为观众贡献的演出，无不浸润着一个真正用心观照众生的演员嵌入生命内在肌理的洞察力与表现力，蓝天野身上蓬勃的表演能量与持续至今的艺术执著，正可在他数十年的表演生涯中得到完美印证。

与毕业于专业院校、具有完整「科班」经验的后辈演员有本质不同的是，初出茅庐的蓝天野，并没有机会接受任何所谓「专业」的表演训练。生于1927年的蓝天野，原来是北平艺专学习绘画的青年，因为被好友苏民拉去学生剧团出演曹禺剧作《日出》里的卑微银行职员黄省三而踏上演剧道路。

表演生涯初期，他的演出紧紧与他投身革命的三姐、北平的进步戏剧活动联系在一起，在表演实践中磨砺专业素养，也经受时代考验。后来极富盛名的「蓝天野」这个名字，也是在北平解放前夕，为了更好地完成护送进步人士去解放区的任务，而由原名「王润森」改换过来。

可以说，建国前的数年演剧经验，实际上是与他为地下党组织工作的切身革命事业捆绑在一起的。在这一阶段，作为1945年入党的地下工作者，他所在的演剧二队和祖国剧团，逐渐接受「把工作重心放在戏剧战线，扩大党的影响」的指示，为他建国后参与北京人艺的创立于建设立下坚实基础。

从1952年北京人艺成立到1987年离休，在话剧舞台上全力耕耘三十五年的蓝天野，贡献出他舞台生涯最具代表性的角色群像，比如《茶馆》中的秦仲义、《北京人》中的曾文清、《蔡文姬》中的董祀等。

《茶馆》中的秦仲义

在老舍、曹禺、郭沫若等当时中国剧坛的顶级剧作家及欧阳山尊等大师级导演的合作下，北京人艺逐渐形成具有独立美学性格的表演学派，而所谓「人艺演剧学派」最核心的价值则在于深厚的现实主义祭奠、民族化探索及「心象说」这样结合了中国文化价值与舶来的「斯坦尼体系」表演经验的独特塑造方式，正是北京人艺美学风格的完整建立，引导并激发了蓝天野在话剧舞台上对角色塑造的基本准则与方法探索。焦菊隐先生提出的「深刻的内心体验，深厚的生活基础，鲜明的人物形象」，在他的表演实践中有很具体的体现。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

在蓝天野最具代表性的舞台角色「秦二爷」身上，体现出的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体验角色」，更系统反映了排戏过程中，接受系统的体验生活之后，演员对角色的理解升华过程。

在开排之前，蓝天野与饰演庞太监的童超等人还专门就体验生活的经验排演了一则名为《鹌鹑斗》的小品，感应人物对手戏中细致而微的情绪性格变化。排演《茶馆》时蓝天野年方而立，对首幕戏中角色意气风发的状态有近乎「本色」的体会，而着重在第三幕角色晚年时期发挥其根基于人艺风格的体验创造，创造了「人物头部不断痉挛」的动作特征。

从二十多年后人艺复排《茶馆》的录像中可以看出，这种对人物心灵深处的揣摩，一直贯穿在蓝天野具体的塑造过程中，秦仲义年轻时候讲话不断晃动的手臂与暮年是几近僵化的动作停顿，集中体现了蓝天野数十年的的角色钻研成果。他饰演这一角色直到1992年，在老年阶段，蓝天野对于第一幕的青年秦仲义的表现又有新的「带戏上场」的预热方式，令他长达三十余年的整个《茶馆》持续演出史得以完美收官。

在人艺服务的三十余年中，蓝天野饰演的角色由不好使贴合他高瘦文弱的书生气质的，一方面是一种适应其「本色」发挥的角色塑形，另一方面也是对他主动抛离「本色」，主动创造角色自身独有特征气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这种高强度的塑造能力，在蓝天野与离休后参与的影视剧中也得到了非常直观的体现。新时期中国电视荧幕上里程碑式的剧集《渴望》中的王子涛与《封神榜》里的姜子牙是最典型的例子，他们同这一时期通过录像方式被留存下来的人艺经典剧目影像资料一样，记录下了蓝天野在表演成熟期的大成风范。

《渴望》

前述《茶馆》中的表演便是受益于影像记录舞台时代的代表。在电视剧中，即将走过中年岁月的蓝天野，对饰演往往比他真实年龄要大一轮的老年角色，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温文儒雅而内心倔强的老派知识分子王子涛，激发了观众身处重寻真善美的年代内心中的善良情意结。

《封神榜》中的姜子牙，则在蓝天野亲自参与对剧本的修改过程中得到了从文本意义上即开始趋近的完善地步，比如「文王访贤」中，姜子牙面对周文王的心态，乃是一种授天之命辅佐的主动姿态，而非传统意义上「感激涕零」的心态，凡此种种，可以见到蓝天野作为一名演员的「全身表演艺术家」姿态，即将对于角色的全面理解贯彻到每一次表演甚至宏观创作过程中去。

《封神榜》

事实上，数十年来，除了表演，蓝天野亦深度参与导演工作，甚至在2011年重归舞台之后，还执导了《贵妇还乡》《吴王金戈越王剑》等兼具世界戏剧视野与人艺风格本体的作品。

在耄耋之年，他参与到《家》《甲子园》的排演，作为「双大男主」之一与李立群联袂出演一票难求的《冬之旅》，曾经与他合作过《渴望》的张凯丽看过《冬之旅》后表示：「看蓝天野老师在台上演戏的时候，我经常有点恍惚，也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八九十岁的时候还能这样吗？蓝老师有一种特定的语调，跟这个人物是非常契合的。」

《冬之旅》

这也许是对蓝天野表演风格最直接恰当的形容，数十年来，蓝天野演出的角色很少有几段标新立异、突出所谓「个人风格」的例子，相反，正是在看上去润物无声地对每个角色极尽妥帖的雕琢过程中，展现出一个「就是他」的立体、丰满又低调的角色形象。

正与现实中还在不断努力但同时又保持对前辈与艺术的敬畏之心的蓝天野一样，是一颗从无到有，进而对表演高度负责的艺术良心与热情，光耀了他丰厚而淡泊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