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剧值9.8分？有的

文丨路西法尔

如果近年来有哪部美国动画最有资格被称为「神作」的话，《瑞克和莫蒂》无疑是不二之选。

「在半小时的节目里，能看到《飞出个未来》《南方公园》甚至《阴间大法师》的影子，但同时它也保持着适当的古怪和边缘，让人感觉完全是原创的。」《洛杉矶纪事报》的影评人大卫·维根写道。

《瑞克和莫蒂》（2021）

《瑞克和莫蒂》讲述了愤世嫉俗的天才科学家瑞克和他心智迟钝的外孙莫蒂穿梭于无数个平行宇宙间的冒险故事，在天马行空的冒险旅程中穿插着丰富的讽刺、恶搞和极客元素，让《瑞克和莫蒂》成为了一部带有浓厚荒诞色彩的通俗文化手册。6月20日，这部古怪又犀利的情景喜剧动画片第五季正式回归，第一集便在IMDb上拿到了9.1分的高分，而一万四千名豆瓣用户更是给出了9.8分的评价。

在第五季第一集里，瑞克的飞碟迫降在海里，打破了他与「宿敌」宁波先生之间的和平协议，不得不在家宴请这位形似脱衣舞男的海王。瑞克通过传送门，将普通年份的酒丢到另一个时间流动更快的时空里将其变成陈年美酒。

宴会上他派莫蒂去取酒，传送门另一端状如马的生物「小蹄」帮莫蒂将一箱酒搬过了传送门，等「小蹄」再次穿过传送门回家的时候妻子已经老死，他长大的儿子误以为是父亲抛弃了母亲和自己，一见面便不由分说刺死了「小蹄」。

传送门的这边，瑞克和宁波先生的宴会仍在继续。莫蒂每次去拿酒，传送门另一边的文明都会跨越一个世代。在「小蹄」的子孙代代相传的传说中，当初造成「小蹄」父子相残的「罪魁祸首」莫蒂已经被描述成了「黑暗之子」，「小蹄」家族的大仇人，整个文明绞尽脑汁，发展出发达的科技与魔法，都是为了提防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黑暗之子」。

令整个文明如临大敌的「黑暗之子」在另一个时空里只是一个疲于在厨房里端酒的十四岁男孩，巨大的不对成制造出极端荒诞的效果。「荒诞」一词在中文里含有「荒唐无稽」之意，在西方语境下「absurd」却并非「荒谬」的意思，其本意是乐队合奏中的不和谐音，引申为「无意义」。二战后「荒诞」在西方文化中大为盛行，实质是意识到人生并无意义这一事实后的痛苦和绝望，即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类似的对于整个人类文明意义的激烈质疑，在《瑞克和莫蒂》里俯拾皆是。第二季第六集的情节与最新一集高度相似：瑞克为了给自己的飞碟供电，在电池里制造了一个微型宇宙，给那个宇宙里的智慧生命每人一个脚踏板，微宇宙中的生命将瑞克误认为普罗米修斯，但实际上这个宇宙存在的意义就是给瑞克的飞碟发电。

莫蒂愤怒地指责外公：「这是奴隶制！」瑞克则狡辩道：「这是社会，莫蒂！人们彼此发工资、买房子、结婚生子，让自己的孩子在老到不能发电时取代他们……」「这听起来不过是多了几个步骤的奴隶制！」莫蒂尖刻地说。

当真相终于揭破，瑞克给了微宇宙中的智慧生命两个选择：要么整个宇宙被当作坏掉的电池扔掉，要么继续乖乖地工作。为了活下去，这些智慧生命只得向瑞克低头。只是最开始的感激之情已经被憎恨所代替。当画面扫过这些垂头丧气在脚踏板上机械运动的生物时，观众们很难不联想起「社畜」一词，瑞克的那番鬼话瞬间变得不那么荒唐起来，他对现实竟是有如此之强的穿透力。

欧洲的「荒诞」传统来自对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性经验，尤其是「二战」中纳粹极权的出现展现了启蒙理想的阴暗面，最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手段可以使种族屠杀变得前所未有地「有效率」，历史没有曲折的上升，战争过后只有累累白骨和一片废墟。贝克特、阿贝尔·加缪等「荒诞派」作家的字里行间饱含着尖锐又沉重的东西。而对于《瑞克和莫蒂》来说，「荒诞」显然并非来自对于启蒙主义的反思——在美国，本来就没有启蒙主义的传统。

在第一季里，瑞克有一句意味不明的口头禅「Wubba lubba dub dub」，观众们本以为是他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但鸟人告诉莫蒂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很痛苦，请救救我！」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瑞克还会因什么而痛苦？恐怕痛苦的根源正是无所不能本身。

在瑞克眼中，世界是一个过度祛魅的世界：他拥有全宇宙最聪明的头脑，凡是他知道的他都能得到。那反过来，他得到一块钻石和得到一块煤并无区别。最大的失衡是瑞克内心价值天平的失衡。

连政治也是没有意义的，瑞克自称「无神论者」，但贾斯汀·罗兰和丹·哈萌两位主创在动画也不留情地讽刺过左派的「政治正确」。第四季第六集里，瑞克要莫蒂编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要有姓名，她们彼此的交谈和男人无关，否则两个人就要死——这就是有名的「贝克德尔测验」，是部分女权主义者拿来验证文艺作品是否「尊重女性」的试金石。然后莫蒂就编了一个母亲和姐姐用月经击退母蝎子入侵的故事。在贾斯汀·罗兰主创的另一部成人动画《外星也难民》第一季第六集中，对于女权主义的讽刺同样露骨。

自由派大张旗鼓搞推动的同性恋平权运动算什么，哪怕是和整个星球做爱，对瑞克来说都已经不再新鲜。世间还能有什么能对他构成吸引力？第一季第一集里他便想用中微子炸弹毁灭地球，因为世人实在太过愚蠢，被条条框框束缚，无法理解他的快乐。

瑞克拥有绝对的自由，但也绝对的不快乐，因为自由本身并不提供价值，只是一种状态。第四季第二集那个坐在完美马桶上的孤独国王就是瑞克内心的写照，自由对他来说只是重负和诅咒。

这种状态难道不正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里人的普遍处境吗？看起来「选择」琳琅满目，但实际上大同小异，「荒诞」感便由此而生。而瑞克反抗「荒诞」的方式却是投入亚文化中去，做一个有品味的、挑剔的消费者。

第四季第四集里，瑞克发现龙所守护的财宝是1989年原装清凉抓鬼车果汁、魔幻小战士棒棒糖、签名的黑胶唱片等等，竟与之惺惺相惜发展出一段「人龙情未了」，而每一季都会出现的麦香鸡川辣酱最后促使「麦当劳」将这款酱重新上架，更是众人皆知的「美谈」。

在第四季第六集中，瑞克告诉莫蒂：「你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购买和消费商品。你做到了，你进到了店里，真正的店里，你买了东西，你没有问问题，也没有提出道德质疑，你直接对着资本主义的血盆大口说『好的，爸爸！』我以你为荣！」

整整四季以来，观众几乎从没有看过刻薄的瑞克直接肯定过任何东西，与其说这是反讽，不如说瑞克再次直白地道出了消费社会逻辑。「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厌恶人类却对人类文化高度执迷的瑞克犹如在以火灭火。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瑞克需要莫蒂。因为在莫蒂眼中世界是尚未祛魅的：「你还年轻，有大好人生，菊花也还紧致有弹性。」对瑞克来说再平淡无比的经历对莫蒂来说也是刻骨铭心的，强迫莫蒂卷入一场又一场冒险一定让这个糟老头暗爽无比，借助莫蒂「无知」的眼睛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人生，这是唯一能帮助他拾得意义感的方式。

丹·哈萌说：「我赞同瑞克认为的一切都是无意义吗？其实不赞同。因为认识到什么都无所谓，虽然确实如此，却无益于你：地球会挂掉，太阳会爆炸，宇宙在变冷……到最后什么都无所谓。你越能抽身，就能承受越多的事实。但当你聚焦于一个人的大脑，聚焦于一段童年或者一段经历，你看到的是一切都很重要，我们常有机会去短暂体验各类幻觉，比如说我爱的女朋友，我爱我的狗狗，这何尝不更好呢？

认识到『什么都无所谓』这个事实，其实能拯救你于那些糟糕时刻，一旦挺过那些可怕事实并接受它，那任何地方都是宇宙的中心，任何时刻都是宝贵的时刻，任何事情都是人生的意义……」

保守是无意义的，进步也是无意义的，文明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无意义的，在彻底虚无的人生中，只有人与人偶尔的温情才提供一点装点。这为《瑞克和莫蒂》荒谬的底色打上了迷茫虚无的烙印。

当今世界上，愤世嫉俗的瑞克太多了，宅心仁厚的莫蒂却很少，也许过度聪明的瑞克该回过头来，学习以莫蒂的眼光来重新看待世界，尽管莫蒂常常犯蠢，常常好心办坏事，但也是因为莫蒂，这个世界才保留了变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