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电影《霸王别姬》是无人可超越的经典。到目前为止，这部电影所带给人的震撼依旧在延续，而且，再多演员的惊艳，也无法掩盖张国荣对这整部戏的贡献。

他每次华服丽妆的戏曲扮相一出场，要么瑰丽无双，要么古典雅致，戏里戏外的观众，无不屏息凝神，勾魂摄魄。然而我最喜欢的是张国荣素衣长衫唱《牡丹亭》那段——那是唯一没有化妆的清唱，是全剧真正的惊艳。

电影放映到1小时21分，程蝶衣开启了为救段小楼给日军青木唱堂会的序幕，他唱的是昆曲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

镜头是纸门上映着的程蝶衣侧身持扇唱曲的剪影，给人以极强的带入感，黑白色的画面，简洁又娴雅清静，传达出昆曲意韵之美。

接着导演用一个移镜头将程蝶衣映在窗前唱戏的身影慢慢右移，出现了一格一格的移动画面，表情木然的持枪日本士兵把守在门外。

——这就出现了对比，屋里和屋外，虚渺的剪影和实体的士兵，程蝶衣柔美的姿态和士兵的笔挺僵直，无不构成巧妙的反差。

然后镜头出现更多的士兵实体近影，完全是荷枪实弹，如狼似虎。暗示程蝶衣此行是深入虎穴营救师兄。

程蝶衣的形象看不到了，但是柔美的昆曲的曲调继续与强悍的军士形成反差（加上堂会安静到诡异的气氛，在这层表面之下，潜伏着巨大的苦楚与压抑。这样的画面居然也呈现了流畅的精致之美。）

画面终于转到堂内。屋里温馨的光线更加对比出屋外清冷的夜色。

正在唱戏的程蝶衣，没了浓墨重彩的装饰，身着简单，没有任何行头，仅是素脸长衫，唯一的修饰点缀是手里的一把扇子。

原先我还诧异，既然是为了救人，为何不好好装扮装扮，以便使唱戏的效果更出彩。后来才明白，在给日本人唱堂会的紧迫情形下，程蝶衣来不及浓妆艳抹，所以来时穿的长衫，唱时还是穿的长衫。这是电影表现细腻的地方。

没有戏装，没有道具，没有景片，纯靠身段表演，这非常考验功力，也是最能显示演员表演水平的。

电影里的张国荣，没有任何身替，全部自己完成。穿着青布长衫，不施粉黛，要把女人的妩媚感表现出来，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我们看到，褪去戏台上的浓墨重彩的程蝶衣，手中折扇宛若翩跹的蝶纷飞，他的表情是杜丽娘的寂寞，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仍然是杜丽娘的娇羞。不借助浓妆和戏服，反而更能看出来惟妙惟肖。

程蝶衣给日本人唱堂会这一段，身段、眼神、走位都令人赞叹。（动图自行感受一下）

能看出来，比起真正舞台上要求亮眼而略带夸张的神态，张国荣的表演还是做了更适用于电影的改变，不论是表情还是功架都显得偏收敛，却也更符合观众对于想象中“一代名伶”的微妙含蓄神韵的想象。

有人说他“以神韵领会”，这个评价很到位。一直觉得他演的程蝶衣非常有韵味，而且有一种真正的专业戏曲演员未必能够拿捏好的销魂韵味。在保持戏曲的基本“范儿”的基础上，细微处拿捏程蝶衣那股痴劲儿销魂劲儿，也怪不得捧角儿的袁四爷赐与他“出神入化”的匾额。

屋内是日本军官整整齐齐鸦雀无声地听戏，导演安排了一个叫青木的军官，他懂戏。程蝶衣这样的戏痴，将他看成是上宾，以致几乎忘了他的初衷——他是为了救师哥段小楼而被迫唱的戏。

青木是欣赏程蝶衣的——在听贵妃醉酒的时候，青木鼓过掌，表现了对于蝶衣的首肯，这次的近景镜头，更是表现他听得入迷，面带微笑。此时此刻，艺术带来的是人们不分国界的共鸣与和谐。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部电影是向老外普及中国文化的利器。

张国荣应该是所有非梨园行出身的演员里模仿能力最强的。这段堂会主要表现的唱词只有四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伤心乐事谁家院！”

手执洒金折扇清唱《牡丹亭·皂罗袍》的张国荣，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像极了那时候的京剧艺人。他把昆曲的“静”演绎到极致，我就是看到这里渐入佳境的。

在唱到“伤心乐事谁家院”这个院字时，张国荣极慢地转身，同时眼神流转，妙不可言，那传达的都是万般柔情。

“我认为一个演员是雌雄同体的，千变万化的...艺术本身是没有性别的”，张国荣认为在雄性的因子里有阴柔的特质，我也认为，这段表现中的他，男装扮相反而更加像女人。

以前我对戏曲是一窍不通，但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段堂会，我一连看了N遍。京剧讲究身段讲究神韵，没有苦功夫是绝对演不像，但是张国荣的扮相没有丝毫的不协调，从身段到步法到眼神，处处都是戏，看完我感觉自己成了张国荣，他表现程蝶衣入了戏，我看完也入戏太深。

这是结束动作，身体缓缓转正，眼神也慢慢正视前方。那身姿神态，真是漂亮到了极点。

新潮前卫、高贵气派的张国荣，和周星驰不同，他没有草根味，也演不出下层人物的模样，他是属于中上阶层的，是逸出于俗流边缘的遗世者。

这段空灵的牡丹亭真是绝了，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日本兵礼貌地用白手套鼓掌，大堂沉闷的鼓掌声中交织在一起——看了这个才知道国粹有多美。这个和袁四爷后面出庭时关于京剧是国粹的表达是一致的。

当然，这首牡丹亭也注定了是程蝶衣的结局。

霸王别姬里程蝶衣唱的《牡丹亭》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后来我也找过其他版本，但是都没有那个味道。我知道是画面的意境给唱段加分不少。当然，也少不了张国荣，这个演员将角色内心深处的思想挖到了极致、表现到了人物的核心。

张国荣的离世不仅是粉丝的损失，也是国产电影的断层标志，从93年后，《霸王别姬》一度被认为是国产电影的开山之作，如今近30年过去，90年的辉煌竟然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