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人遇难的夺命越野跑,是天灾还是人祸?

2021年5月22日,堪称人类马拉松史上最惨烈的一天。

在甘肃白银举办的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172人参赛,21人身亡,遇难者中许多是国内赫赫有名的顶尖跑者:

世界第八、亚洲第一、中国超级马拉松记录保持者梁晶;

有“50公里越野冠军收割机”之称的跑圈名将黄印斌;

全国残运会冠军黄关军;

……

震惊和悲痛之余,人们没有停止对这场悲剧的追问:

一场圈内人看来非常普通的越野赛,何以成了夺命马拉松?


21人遇难的夺命越野跑,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场“普通”的越野赛


对于不常跑步的人来说,越野跑,可能是个有些陌生的概念。

但在跑步爱好者的心中,越野跑的地位极高。跑圈常年流传着一句话——越野是马拉松最后的归宿。

和近两年大火的城市马拉松不同,越野跑主要在远离城市的山间野外进行,因此许多人称其为“跑山”。

二者的难度和危险程度,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越野跑属于极限运动,跑全马(约42公里)的强度,仅相当于越野赛25-30公里的组别。

21人遇难的夺命越野跑,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次在甘肃白银景泰县举办的越野赛,设在黄河石林景区,海拔约2000米,全程爬升3000米,出了景区后的赛道基本属于荒僻的无人区。

《人物》记者重走了这条路:选手们经过黄河石林景区后,会进入有枣树的沙地,接下来是峡谷,河滩,坟地,然后是连绵的沙漠和戈壁,最后再到达起点。

对于普通人来说连走都破费一番力气的路线,对于跑圈大神来说,却不算困难。

亲历者高爽事后在公众号“流落南方”中回忆,赛道起伏不大,平整的路面多,和同级别的越野赛相比,确实属于简单模式。如果说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那可能是防晒。

梁晶今年是第四次参赛,前三届的冠军都被他收入囊中。上个月,他刚刚在宁波的江南百英里越野赛中创下新记录,18小时24分跑完了168公里。

他参加过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越野,要跨越多座雪山;新疆大沙漠里的“八百里流沙”,80%都是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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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晶赛前发自黄河石林国家地质公园的视频截图

黄关军虽然是首次跑百公里,但他赛前每天都在绵阳体育馆训练30公里,头一天特意去赛道踩了点,计划用10小时——关门时间的一半完成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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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关军在永泰古城纪念碑前的留影

谁都没有料到,悲剧就在这样一场看上去普通的比赛中发生了。

高爽在文章中记录,“5月22日早晨,风和日丽,坐摆渡车去起点前甚至有一丝暖意。大神们很多都穿着短袖短裤,9点枪一响,箭一般的冲了出去。”

然而,比赛刚开始,天色逐渐转阴,起风了。

10点半,天空开始下雨。高爽记得,从第二个打卡点到第三个打卡点的路上,气温骤降,“风裹挟着雨点打到脸上,像密集的子弹一样,真疼。眼睛在强风密雨下睁不开,视线受到严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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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图上看,这段路程长8.5公里,爬升高度约1000米,荒无人烟,是整个赛道最难的部分。事后证明,这也是伤亡最惨重的路段。

高爽就是在这时遭遇了失温。他详细记录了这段失温前的生理感受:

“我全身都已经湿透,风吹的站不住,冷得愈发受不了。


很快,我发现十根手指都没有感觉了。我把手指放嘴里含着,含了很久,仍然没感觉,同时觉得舌头也冰凉了。”

他当即决定退赛。然而下山比上山更难。狂风、冻雨和冰雹一起袭来,高爽感到自己无法抑制颤抖:

“我已经有迷迷糊糊的感觉了,越抖,这种迷糊的感觉越强,我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坚持到山下,即便要倒,也要倒在山下。”

另一位参赛者王金明,也在同一路段出现了失温的情况。

他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当时想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毯,手却抖得不听使唤,拆包装袋就花了20分钟。结果刚拆开,一股狂风将保温毯刮走了。

王金明在一个风口遇见了五六个选手,状况几乎同样糟糕。为了保持体温,他强撑着爬行,死咬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并提醒其他人动起来,“但是大家都有心无力了”。

高爽和王金明是幸运的。高爽在半山腰遇到了蓝天救援队的队员,撤进小木屋。王金明不停地爬行,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获救。送进医院时,他的双膝和手掌都磨烂了。

然而,由于大面积失温,仍有21人永远地倒在了冰冷的山脊上,其中就包括梁晶、黄关军等第一梯队选手。


21人遇难的夺命越野跑,是天灾还是人祸?

是天灾,还是人祸?


悲剧发生后,甘肃官方认定,这是一起“因局部地区天气突变导致的公共安全事件”。

在5月23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白银市市长张旭晨表示,作为赛事主办方,“我们深感内疚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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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样的表态没有解答这场灾难中的重重疑点,公众对相关方的质疑随即到来。

为什么没人知道会降温?这是率先萦绕在人们心中的疑问。

五月下旬,白银已经入夏。摄影师郭剑在起点拍摄的照片显示,许多人短袖短裤上阵。

有多次参加比赛的选手表示,往年比赛时,无风无雨,天气炎热。比起失温,大家更在意会不会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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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根据当地村民的描述,冻雨、冰雹属于夏季常态,“夏天上山也是需要穿棉衣的。”

虽说天灾难料,但关于“局部地区天气突变”,气象部门事先已有预警。

景泰县气象台在比赛前一晚的22时16分,曾发布大风蓝色预警,预警直到比赛当晚的20时18分才被解除。

气象局相关人员也对中新网记者表示,该局为赛事组委会提供了包含最低最高气温、风级风向等信息的气象信息专报。

而多位参赛者事后却在采访中表示,组委会赛前并未通报过当天会有突发的天气状况。

从外地来参赛的选手不了解当地气候,实属正常。

但连续负责4届赛事的组委会,怎会不了解?了解后,又为何不通知?

除了天气,补给站设置的合理性,也极具争议。

整个赛程共设置了9个补给站(check point),伤亡大多发生在CP2到CP3之间。这是全程最困难的部分,坡陡到连摩托车都上不去。

据高爽回忆,CP3仅用作打卡,不提供任何物资,“热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更是无处能休息”,也就是说,选手们从CP2出发后,一直到14公里外的CP4,才会获得水和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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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田径协会2021年4月份刚更新的越野赛事组织标准细则写道,每10公里需确保设置1个补给站。黄河百公里的设置显然不合理。

第一梯队里唯一的幸存者张小涛说,他经过CP3时,没有见到工作人员,“不知道是不是被大风吹跑了”,如果有人在,情况或许大大不同,“有时候就差一条保温毯,失温的选手就能活下来。”

失温是户外最危险的情况之一。轻度失温时,人已无法控制身体,会陆续出现口齿不清,肢体不协调,判断力下降的症状,基本无法靠自己脱困。而失温患者的黄金救援时间,只有十几分钟。

危急关头,来自外界的专业救援至关重要。

据多家媒体报道,救下第一批选手的是常生村村民朱克铭。

当天,朱克铭照常上山放羊,中午躲进窑洞避雨。窑洞位于CP2至CP3之间,约中午13:30,他见到了第一个因低温抽筋的选手,紧接着,又有4名选手来到窑洞。朱克铭在窑洞里生火取暖,并在山脊上发现了一个趴着的选手,将其抬回了窑洞。

与此同时,朱克铭打电话向村支书请求支援。20多位村民带上棉被、棉衣、馍馍和热水,两个多小时后抵达,窑洞内的选手全部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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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当地村民的迅速反应,官方的救援则迟得多。

12点17分,有参赛人员在赛事群发布求助信息。

14点,组委会决定停赛,并组织20人上山救援。

下午3点左右,景泰县消防救援站接到了电话,10名救援人员前往救援。站长对《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表示,车只能开到CP4,其余路程只能步行。

而这片区域属于无人区,没有人知道被困人员的具体位置,山上通讯也受到严重影响,天黑时,消防员才看到了几个人影。晚上九点,他们找到了3名受害者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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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郭剑回忆,大规模的正式搜救是从晚上7点开始的。

景区工作人员、白银消防救援支队全员参与,但郭剑还是痛惜太晚了,“如果早一点,可能更多人生还。”

客观地说,相较城市马拉松,越野跑的救援确实存在相当大的难度。

长达100公里的赛段,绝大部分无法通车,一旦发生突发状况,救援效率会受到极大限制。

但这又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半自给自足”性质的比赛,选手的赛前装备是否得到了认真检查?

这次导致大面积失温的关键原因之一,在于许多选手都没有配备有足够防寒能力的衣物。

能救命的风衣或冲锋衣,仅被组委会列为“建议装备”。而成熟赛事中,冲锋衣却会被列为强制装备。

殿堂级的欧洲环勃朗峰越野挑战赛,组委会在强制装备的检查上非常严格,冲锋衣属于必须携带的物资,出站前和比赛中途都会检查。

日本的部分越野赛,选手每离开一个站点,需要带多少卡路里的水和食物,都有强制规定。不符合条件的选手会被罚分或取消资格。

比起取得好成绩,装备更重要的用途在于——选手能保证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独自支撑2小时,为救援留出时间。

事发后,赛事的执行单位,甘肃晟景体育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成了外界关注的焦点。

工商资料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6年9月,注册资本为500万元,是一家白银当地的小微企业,连续四年都是该赛事的执行方。

财新报道称,公司负责人承认,临时搭建的执行团队或因磨合不足,导致专业水平下降,埋下事故隐患,目前已被警方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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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火线早已埋下


五月尚未结束,这已经是国内越野跑赛事的第二起事故。

月初,在云南昭通举办的乌蒙山超级越野赛中,一位跑者同样因为失温死亡。

越野赛是起源于欧美的小众运动,在欧美已有几十年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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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从2012年开始引入,短短几年内数量激增。疫情前的2019年,越野赛全年办了491场,是全程马拉松的2倍。

行业整体经验不足,缺乏监管,未形成标准化的流程,都为今天的灾难埋下了导火索。

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是,许多地方举办越野跑,有出于旅游业宣传的需要,却并没有足够的资质和资金支持。

以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为例,这项赛事的地点在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该县在2019年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

赛事举办前,黄河石林大景区管委会发布了一份招标公告,仅有三家公司投标,除了甘肃晟景,另外两家公司注册资本仅100万元。

国内知名的越野跑赛事组织者王焱,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时称,国内越野赛的组织者和参与者,都长期存在漠视安全问题的情况。

跑圈中有一些不合理的流行观念,比如越野是马拉松的归宿,穿短裤比长裤跑得快,有些高水平运动员为了减负出成绩,会不按要求带强制设备,或者出发之后就把装备甩给旁边的人。

同时,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加比赛,许多赛事会挂出高额奖金。

黄河百公里的前10名会获得15000到2000元不等的奖金,其余人只要在20小时内完赛,就可以获得1600元的补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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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白银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奖项设置

对新手和小白来说,这笔奖金能覆盖路费,是一个划算的选择,而对于许多职业跑者来说,这份奖金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

梁晶从2015年开始全职跑步,这几年每个月至少跑4次,奖金拿回家都交给妻子。夫妻俩有一个2岁的小女儿,梁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跑越野就是为了给女儿挣奶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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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关军是聋哑人,平日里在成都的饭店当服务员,一个月挣2600,也干过外卖小哥,一天七八十。跑步是命运赋予他的一条生路,一场比赛的奖金,能够帮他短期内脱离困窘的境地。

国际越野跑协会中国大陆区代表苏子灵说,“高额奖金带动赛事的同时,应该提供高标准保障、服务和救援,减少意外、确保所有参赛人员的安全,永远是第一准则。”

梁晶的教练魏普龙记得,上个月在合肥有个接力赛,难度很低,大家讨论要不要准备救护车,主办方很犹豫,魏普龙一拍桌子:“梁晶跑一公里,我们都要把救护设施都要做好。”

他说,像失温这样的事情,任何运动员,都是无力回天的。

行业有一句话,选手的一切命运,都掌握在赛事组委会手里。

事故发生后,广州、昆明、内蒙古、喀纳斯等多地的马拉松、山地马拉松、越野赛事,均宣布延期或取消。

这场惨烈的灾难,对于近年来越来越热的越野跑行业来说,无异于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给行业、参赛者和主管部门都敲了警钟。

生命顽强却也脆弱。

尊重规则,敬畏自然,才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如同高爽在劫后余生后所说,“完赛不是目的,安全回家才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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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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