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他是2700万人的救命稻草

小时候,父母曾经千方百计地阻挠唐帅学手语。

后天失聪的夫妻俩,在无声的世界里过了大半辈子,这个健康的男孩令他们如获至宝。

他们把孩子推得远远的,盼望他长大后进入健全人的世界,和聋哑人划清界限。这也是大多数聋哑人家庭的选择。

但唐帅没有如他们所愿。三十年后,他成为中国“第一”,也是“唯一”的手语律师,被2700万聋哑人视作救命稻草。

他的人生轨迹,与这个沉默却庞大的群体越缠越紧,直至密不可分。


全中国唯一的手语律师,他是2700万人的救命稻草

一战成名


三年前的那个案子,唐帅至今想起都觉得“比电影更魔幻”。

那是2018年1月13日,凌晨三点,唐帅的微信忽然源源不断地收到好友申请。四小时,新消息的提示音没有停过,5000好友上限加满,他又被拉进了数十个微信群,每个群聊的人数都在400以上——全是聋哑人。

跟以往不同,过去唐帅每进入一个新群,都有热情的问候和泉涌而来的咨询,这次数十个群都保持着同样的静默。

唐帅问了几遍,“怎么了?”无人回答。

许久,有人发来一句,“您知道包坚信吗?”

唐帅听说过包坚信,这是一个在聋哑人圈内声望极高的励志人物,靠创业卖灯饰致富,有一连串耀眼的头衔,包括亚洲聋哑人企业家、湖南省残联聋人协会副主席、湖南十大残疾人创业之星等等。许多聋哑人把包坚信当偶像,将他的照片和毛主席像并排挂在墙上。

三年前,包坚信创办了一家名为“龙盈”的公司,专门面向聋哑人招募投资。

在唐帅看来,那是一个常人很容易识破的“庞氏骗局”。

“对方说你投5000,一个月后返你纯利息5140。正常人都知道不可能嘛,但聋哑人会信。”唐帅很无奈。

聋哑人圈子封闭,一旦有人尝到甜头,就会迅速拉自己的家人朋友入伙。事后统计,有超过40万聋哑人受骗,涉案金额高达5.8亿元。

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有的把房子抵押了,有的透支了借呗,四川阿坝一对聋人母子,把十多年打杂工存下的两万块都投了进去,住在摇摇欲坠的泥巴房里。

唐帅的手机号传遍了聋人圈子——走投无路的人们不知道从哪听说重庆有个律师会手语,是唯一能把钱讨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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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受害者专程从外地赶来重庆。乌泱泱的三百人,挤在唐帅特地找物业腾空的大会议室里,激动地打着手势,发出咿咿呀呀的喉音。

“骗子龙盈我(我被龙盈公司骗了)”,“赚钱他说。好,不好能?(他说能赚钱。好啊,我能说不好吗?)”

按照聋哑人的表达习惯,最重要的事情和信息要放在最前面,主谓宾经常倒置。他们很少能清晰地叙述事件经过,哪怕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也要把自己的事从头讲起,夹杂着反反复复的“钱没了”。

健全人嘴皮一张一合能讲清的事儿,他们要耗费十几甚至几十个手势。

随着越来越多的受害者现身,唐帅意识到,这是个大案。他暂停了手头的其他工作,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走访、调查、协助警方整理报案材料上。

圈里很快流传出包坚信要花5000万买唐帅人头的消息。有熟人给他打电话,劝他,“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你管不起的,也和你无关。”

唐帅心想,“大不了同归于尽”,

聋哑人本就生活在底层,绝大部分人刚刚跨过温饱线,唐帅觉得,“骗他们的钱简直是丧尽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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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帅好多天没敢回家。他安插了两名聋人助理潜进包坚信的团伙,每天早上一睁眼,就用毛泽东语录给自己打鸡血: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走到这步,他相信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包坚信入狱,要么自己死得很惨。

半年后,包坚信落网,唐帅一战成名。

那年,他当选了“2018CCTV年度法治人物”“感动重庆十大人物”,接受了300家媒体的采访。铺天盖地的报道里,他被赋予“中国第一手语律师”的头衔,也是“唯一”。

这是唐帅接触聋哑人案件的第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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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世界


1985年3月,唐帅出生在重庆大渡口。父母是金属福利厂的工人——厂里几百号工人,都是聋哑人。

唐帅从小被外婆带大。由于交流困难、无力照料,大多数聋哑人父母都会把新生的健康孩子交给健全的祖辈抚养。

母亲起初舍不得孩子,试图把唐帅留在身边。一家三口挤在福利厂分配的10平米宿舍,大人睡在通铺的两边,唐帅夹在中间。

有天因为急事,外婆天没亮就去了宿舍。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女儿女婿还在熟睡,两人中间是堆砌的棉被,却没有看见孩子的脸。

外婆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才三个月大的孩子泪痕满面,脸憋得通红,早已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夜晚大人翻身时,厚重的棉被盖住了小唐帅的脸,但他无论怎么哭叫,父母都是听不见的。外婆迅速抱起唐帅,用力拍打了一阵,唐帅才哇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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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唐帅的父母彻底放弃了亲自抚养孩子的想法。他们把唐帅送去外婆家,既不同意唐帅和聋哑人来往,更不同意他学手语。

“我爸妈觉得,聋哑人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而我要走的是另一条路。”唐帅说。

聋哑人的世界再度向唐帅打开,是他四岁那年。

那晚,全家送腹痛的父亲去医院。医生照常触诊,可无论怎么问,父亲都无法准确回答,只能咿咿呀呀地叫唤。等最终确定是急性阑尾炎,父亲已经痛到几乎休克。

外婆对唐帅说,“你还是要学会手语,毕竟你父母老了还得靠你。你连看病都沟通不了,如何能赡养他们?”

父母依然抗拒唐帅和聋哑世界接触,从不在家用手语和他交流。唐帅就偷摸着和厂里的叔叔阿姨学。他聪明,活泼,招人喜欢,大人们都爱逗他玩。

日常对话和生活挂钩,唐帅悟得很快,上小学时,他已经成了金属厂里健全人和聋哑人沟通的纽带。

不识字的叔叔“牙儿”(生殖器)坏了,不晓得挂什么科,唐帅便去帮他挂号。叔叔阿姨们打零工被拖欠了工资,唐帅去替他们讨,“你们再欺负聋哑人,我就找媒体,给你们曝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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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母亲的朋友从外地来做客,唐帅看不懂她的手语,才知道手语还有很多方言。一放假,他就跑去解放碑和朝天门,跟各地来的聋哑游客聊天,陆续又学会了十几种方言手语。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制,唐帅的父母双双下岗,一家人都靠外公外婆微薄的退休金生活。

为了贴补家用,上高中后,唐帅每周末都提溜着一个桶去做家政。有个叔叔待他很好,常常多塞给他五十块、一百块,唐帅始终念着要还这份恩情。

高中毕业,唐帅知道家庭状况无力负担学费,放弃了念大学。他跑去北京打工,卖过盒饭,批发过衣服,还在酒吧当过驻唱歌手。

两年后,20岁的唐帅带着打工积攒的一小笔存款回到重庆,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果篮,去看望做家政时帮了他很多的叔叔。

正巧,区公安局的局长在叔叔家做客,听说唐帅会手语,局长眼前一亮,“小伙子到我那儿试试?”

不久前,公安局刚抓获了一个聋哑人盗窃犯罪团伙,为了搞清案情,专门请了两个聋哑学校的老师来做手语翻译。半个月过去了,审讯工作几乎没有进展。

唐帅进了审讯室,一小时不到,审讯有了重大突破。局长问他用了什么方法,唐帅也觉得纳闷,“没有特别的方法啊,就是聊天,可能我比较了解聋哑人。”

他从小在聋哑人的环境中生活,精通手语,熟悉聋人思维,每次审讯时还会多问几步,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公安机关觉得“很省心”。

2006年,唐帅正式被重庆市公安局刑警总队聘为手语翻译。

漫长的困窘生活终于告一段落,唐帅很高兴,他决心做一个称职的手语翻译,一个奉公守法的公务员,守住良心,端稳铁饭碗。

那时他不曾料到,他的脚步,绝不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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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辩


当手语翻译的6年间,唐帅接触了上千个案子。

与聋哑人群体产生更深的交集后,唐帅感到震撼。

他在演讲中说:

“这个世界充斥着孤独、压抑、贫穷、自卑、愚昧。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这个世界生出的罪恶,也有情和因。”

关于唐帅本人的报告文学《无声之辩》中,唐帅向作家李燕燕回忆了一个他印象至深的案子。

那是2012年,在广西贵港,有个不到19岁的聋哑男孩因杀人被逮捕。男孩的父母都去新疆打工采棉花了,哥哥由于犯强奸罪,正在服刑。

男孩独自在家,饿到不行,跑进村口一个老人家偷米,结果被老人抓住。扭打间,男孩用水果刀割破老人的喉咙,又把刀扔下了悬崖。

男孩没有上过学,不懂手语,无法交流,但因为直接的作案工具找不到,案件迟迟破不了。


在“命案必破”的压力下,广西公安厅找到了唐帅。唐帅提出,腾出一个空房间,让他和男孩同吃同住几天,先取得对方的信任,再攻破。

“我从他的眼神能感觉到,他很孤独”,唐帅说。两人戴着橡胶手套吃手抓饭,各自坐在房间的一角休息。唐帅把饭盒里的肉都挑出来给男孩,男孩全都吃光了,他知道男孩接受他了。

第二天下午,男孩突然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唐帅反应过来,他是在还原案件经过。唐帅喊来警察,后来警察依据男孩说的位置,果然找到了那把刀。

演示完案情,男孩伸直双臂,将手腕靠在一起,直直地盯着唐帅的眼睛,表示“你拷我吧”。唐帅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案子办久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心如磐石”,但那个动作让他破防,“我们社会做了什么,他的父母做了什么,导致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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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哑人的法律意识普遍淡薄。

曾经有年轻的聋人女孩来找唐帅,原因是有客人拖欠她做小姐的费用。唐帅很震惊:“你知道你卖淫是违法的吗?”女孩急了:“我和客人都是自愿的,我没有偷,没有抢。”

“一个初中毕业的聋哑人,实际的文化水平仅相当于健听人小学三四年级的程度。聋哑人的犯罪率比未成年人犯罪率高多了。”唐帅说。

同时,他发现,因为沟通不便,聋哑人的诉讼和法律生活中存在很多不公平,甚至是冤假错案。

我国手语分为自然手语和普通话手语。普通话手语的适用范围很窄,仅仅用于教学、大会翻译和新闻翻译,而社会上大多数的聋哑人,平常生活交流都是自然手语。唐帅打了一个比方,“两者的差别,类似于普通话和闽南语差别那么大”。

每次遇到聋哑人的案子,公安机关通常会找到聋哑学校的老师来做翻译。一旦学校老师用普通话手语,对方用自然手语,就会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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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看不懂,为什么不如实向司法机关汇报?

唐帅苦笑,聋哑学校的老师在学校的收入只有几千块钱,做手语翻译的副业收入远远超过了主业,一旦他表明自己看不懂对方说什么,他就会失去这份副业。

怎么办?只能猜。

唐帅很气愤,“一个人的自由和生命都掌握在你手上,你给我靠猜?”

见证了太多不公、不平和无奈后,唐帅越来越难以忍受手语翻译的被动性。“6年了,我参与了1000多个案子,一个会手语的律师都没见过,我就在想,我能不能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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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治聋


2012年,唐帅通过了司法考试,正式踏入律师的行列。他连着打了几个大案子,成为律所合伙人,迅速在业内积累了名气。

全国各地的聋哑人踏破了唐帅律所的门槛。他们喊唐帅叫“唐法师”,多数人分不清律师、法官、检察官之间有什么区别,只知道有事找唐帅。

大到刑事案,小到离婚案,交通事故,有人甚至和家里人闹了矛盾,也来找唐帅调解。

唐帅没有再体会过正常的生活。

他平均每天睡4个小时,天亮才躺下——聋哑人白天要出门干体力活,晚上才来咨询。唐帅有两个微信,上限5000全部加满,手机里的新消息刷不到头,随时有聋人发来视频通话请求。

唐帅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我国聋哑人有近3000万,比上海市的常住人口都多。我一个人如何去应对这3000万?那是累死了都达不到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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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解决这种杯水车薪的绝境,唐帅把全律所二十几个年轻律师全部拉去培训手语。

半年过去,钱花了,精力花了,律师们回来,唐帅一检验,欲哭无泪。完全没有用。健听人律师从小没有在聋哑环境中生活,手语学了就忘,根本无法运用到实践中去。

那段时间,因为焦虑,唐帅的抑郁症愈发严重。他整晚整晚地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在网上看伟人们的追悼会。看邓小平追悼会的时候,片中出现了一句话,“港人治港,一国两制”。

唐帅顿觉醍醐灌顶。既然聋人最了解聋人,那么为什么不让聋人学习法律,来帮助他们自己呢?

唐帅给各大高校发布招聘启事,前前后后招收了30个聋人大学生,按月给他们发放底薪和提成,让他们通过参与案件来学习法律。

谭婷是这群人中坚持的最久的一个。

这个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女孩,小时候因为生病失去了听力。她读过大学,能发声,属于聋人世界里的“精英”。

毕业那年,谭婷看到唐帅发布的招聘启事,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律师,“帮助过很多聋人”,于是应聘进入了律所。

最初,谭婷只是辅助健听人律师做一些翻译、接待的简单工作。

但在律所见过许多求告无门、绝望到想自杀的当事人后,她感到心痛,“就像一个人掉进水里,一直在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周围没有人。法律对于能听到的人来说,是一种维权方式,但对于听不到的人,是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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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婷决定参加司法考试。在律所的三年,她每天凌晨五点多便起床,抱着书在轻轨上刷题,到律所后对着电脑工作一天,有时一看到字就感觉眩晕。

也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红着眼眶去找唐帅,唐帅总会回答,“三千万聋哑人都需要你,你别想了,放弃是不可能的。”

去年考试前,谭婷的妈妈被确诊了癌症。谭婷想放弃考试,专心照顾妈妈。唐帅劝她,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再坚持一下——前年的考试,谭婷主观题只差10分,极有可能二战成功。唐帅宽慰她,“我说你不要担心,你妈妈治病的钱律所来凑,你就安心考试。”

今年1月,法考成绩公布,谭婷通过了,引发轰动。

她成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通过司法考试的聋人准律师,一年实习期过后,就能执证上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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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帅非常激动,他在朋友圈里写,“这是我这三年来最高兴的事。”

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事实证明,聋哑人是可以学习法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会有越来越多人加入为全国聋哑人提供法律服务的队伍。

他终于可以不再是那个“唯一”。


END


这些年,唐帅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自己的童年。

那时,他总是穿着异常宽大且发黄的校服,吃着邻里乡亲的百家饭,交学费时总是最窘迫,因为老师会在讲台上敲打教棍,念他的名字。7岁生日的礼物,是外公在菜场罢市时带回的一个苹果——有三分之一都烂掉了。

唐帅无数次责怪过老天的不公,为什么要让他生在一个聋哑家庭,为什么他的路比普通人艰难那么多。

现在他懂了。“三千万聋哑人群体和社会成就了我。他们赋予了我存在的价值。这是最基础的成就,也是最高的成就。”

唐帅找到了命运另一种形式的出路,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反哺这份馈赠,“都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我想做聋人的耳,哑人的嘴。”

他相信,法律的细雨,终将浸润无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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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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