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抚养被强奸生下来的孩子吗？”
去年6月，马泮艳以这句话开头，更新一条微博。
她详细说明了自己面临的困境。
在当时，这番话引起了网友热议。
舆论大致分为两边。
有人说，离陈畜生越远越好，然后重新开始生活。
也有些网友认为，孩子总是无辜的，作为母亲，还是要努力爱自己的孩子。
哪一种更值得我们认同，我觉得还需要把故事从头说起。
马泮艳，重庆巫山县人。
家里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
父亲是农民，母亲患有严重精神疾病，家庭经济情况可想而知。
如果只是穷，倒也还好。
但9岁那年，噩梦降临。
从此，马泮艳命运就像启动了多骨米诺牌效应，一路向下，跌入深渊。
1997年的某天傍晚，父亲外出务农回来。
看见小女儿在哭，父亲就放下农具，想抱抱女儿。
忽然，一个锄头挥了过来。
正好砸中他的脑袋。
凶手不是别人，正是马泮艳母亲。
原因是她精神疾病发作，误以为男人要伤害孩子。
在男人倒地之后，马泮艳母亲还在其背部补了几下。
不久，人就没气了。
图：马泮艳老家
因犯故意杀人罪，马泮艳母亲被民警拷走。
但由于患有精神疾病，被拘留一个月后，马泮艳母亲又放了回来。
没多久，母亲离家出走，音讯全无。
当时家族商议后的安排是，姐妹三人均由大伯收养。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受。
砍柴做饭喂猪食，家里杂活全被姐妹几人承包。
再加上父亲生前和大伯有些恩怨，日常言语羞辱，也是家常便饭。
图：马泮艳大伯家
那些年，奶奶宽慰马泮艳：“一年小，两年大，长大了就好了。”
后来，她们熬到了长大。
生活却并没有变好。
2000年6月，四姑父罗元道告诉马泮艳：
我帮你找了个好人家，那家有水田，可以天天吃上大米饭。
那一年，马泮艳未满13岁。
对婚嫁之事似懂非懂。
直到年底，家里忽然来了一帮人。
其中一位名叫陈学生，马泮艳未来的丈夫。
年龄比马泮艳大17岁。
对于第一次见面印象，马泮艳这样形容：很老，身材五短，脸上有一块疤，很恶心。
大伯热心招待几个“亲家”。
他介绍说：“我侄女，16岁。”
但话音刚落，马泮艳撅着嘴说：“我明明12岁！”
场面落入尴尬。
大伯急忙解释：“爹妈都没了，孩子也记不住自己有多大。”
一切谈妥后，门外来了一辆货车。
马泮艳被推上车。
随后，半个家族的亲戚都赴宴。
因为陈家杀了一头猪，要大摆筵席。
据马泮艳回忆，“到了陈家，他们把我关在屋里，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我听到他们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只有我低着头流泪。”
这场相亲到底有没有经过女方当事人同意，存在一些争议。
马泮艳说，“我不同意，亲戚恶狠狠瞪着我。”
但官方调查是：有征得13岁马泮艳的同意。
但在我看来，不管女方同意与否，这都是极不合理的。
因为她才13岁。
在法律上连“性自主权”都不具有的孩子，怎么可以签订婚约？
马泮艳后来得知，那场结亲，大伯收了4000元现金。
由于女方年龄太小，将来存在反悔逃跑的可能。
两家人还签订了一个协议。
“若长大变心，要赔偿陈家对应的粮食和钱，以及支付陈学生一笔青春费。”
此后，马泮艳就成陈家的童养媳。
马泮艳姐姐、妹妹的命运，也颇为相似。
大姐几年前就沦为了童养媳。
因为男方给大伯支付了2500元现金。
妹妹多年后，遭遇如出一辙。
没有读书没有权利自由恋爱，命运，不由己。
如果陈家对马泮艳不薄，这或许也不算一个太悲剧的结局。
可是，一切往更糟糕的方向变化。
2001年的一天，陈学生强行和马泮艳发生关系。
马泮艳说，“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我13岁农历生日。”
马泮艳性格倔，当然反抗。
而只要敢反抗，等来的就是陈家一顿毒打。
马泮艳也试过逃跑。
有一次，她逃到表姐工厂。
可第二天一早，陈学生就将她逮住。然后，往三轮车一扔，运回村里。
最严重时，马泮艳自由被完全限制。
离家不能超过100米。
上厕所都得有人跟着。
“怕我逃跑，还放了一根擀面杖粗的木棍在床边。”
2002年，马泮艳怀孕了。
得知这个消息，她惶恐无比。
当时有亲戚交谈，“孕妇这么小，随便折腾几下，就容易流产。”
听到后，马泮艳就专门挑危险的事来做。
上上下下，各种蹦跶。
不过，没用。
在陈家人的期待中，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马泮艳却夜夜暗自流泪。
2002年10月24日，马泮艳忽然感觉肚子阵痛。
要临产了。
陈家人开始上下张罗，请来了村里的接生婆。
分娩很不顺利。阵痛了24个小时，孩子还是没有出来的迹象。
有人提醒，这样熬下去，小孩大人怕都是保不住。
有人建议送医院。
而陈学生父亲回答：“就是死了，也别送医院！”
无奈之下，陈家人就迷信弄了一碗符，给马泮艳灌了下去。
十几个小时后，孩子生了。
但陈家人很快又从喜悦转为哀叹。
“是个女儿啊。”
同为童养媳的亲妹妹，分娩过程更惨。
因为难产，婴儿可能保不住。
几个男人就按住她的四肢，用刮胡刀一样的刀片，在下体割了两刀......孩子出生后，用线随便缝了几针。
这个过程，马泮艳妹妹不断哭喊“不不不”。
可是，无人理会。
在他们眼里，妻子就一个生育工具，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生下女儿这一年，马泮艳14岁。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接受现实。
相反，屈辱在心中堆积。
逃避的念头，愈发强烈。
2006年的一天，马泮艳打点好行李，又逃了。
这一次，她跑到了大姐家里。
作为最亲的人，她相信大姐肯定不会出卖自己。
遗憾的是，没几天时间，大姐家门口就停了5辆摩托车。
上面坐了九男一女，全是陈家的人。
“啪啪”，马泮艳被扇了两个耳光。
之后就五花大绑，像抬猪一样，押回了家。
大姐没有出卖她，通风报信的人，是大伯。
2007年，马泮艳19岁。
她生下了二胎。
陈家人很满意，因为这一次，是个儿子。
是儿子，陈家人就觉得一定要上户口。
可上户口需要结婚证，而马泮艳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这可如何是好。
陈学生决定，托关系，私下登记结婚。
就这样鬼使神差地，马泮艳和陈学生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而她自己本人，毫不知情。
马泮艳前后一共逃婚四次。
前面三次都被抓。
最后一次是，是2008年。
这一次逃跑计划更周全。
先拿到身份证，直奔广东。这里离老家千里之遥，相对安全许多。
让马泮艳大感意外的是，陈家人没有追。
似乎默许了。
对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转变，马泮艳说，“应该是给他们生了儿子。”
八年炼狱般的生活宣告结束。
在大城市，姐妹二人重新开始。
此后几年，马泮艳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生活。
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结交了新的男友。
图：马泮艳
自由恋爱下的果实来之不易，马泮艳比谁都更加珍惜。
她想结婚。
可是，在民政局她已经注册结婚，再婚，岂不是违法？
2016年，她联系上了陈学生。
陈学生开出条件，“离婚可以，给我10万块。”
马泮艳崩溃。
哪来这么多钱？
再说自己半辈子都被他毁了，凭什么还给他钱？！
走投无路之下，马泮艳试着求助网络，四处发帖。
果然，马泮艳火了。
这个悲惨的故事引起无数网友的共情、愤怒。
媒体记者纷至沓来。
“巫山童养媳事件”，成了各媒体头版头条。
舆论曝光之后，马泮艳离婚案，大开绿灯。
2016年，法院判决离婚。
两个孩子归男方陈学生抚养，女方马泮艳净身出户。
舆论持续发酵。
马泮艳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为自己讨回公道，更待何时？
她告诉记者：他们几乎毁了我的人生......我的事情，必须要给个说法！
巫山县相关部门随即展开调查。
不久，通报下来了。
和马泮艳所期待的结果，大相径庭。
1，违规办理结婚登记。
这一点证据确凿，情况属实。
相关工作人员，被处严重警告处分。
2，大伯马正松不涉嫌拐卖妇女儿童罪、遗弃罪。
理由是当年大伯家经济条件确实不好，送往陈家属无奈之举。
主观上没有牟利，客观上没有出卖。
3，由于证据不足，陈学生性侵罪不成立。
法律规定，未满14周岁，不管是否同意，只要发生关系都属于性侵。
但通报显示，经过调查，发现马泮艳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时间是2002年10月26日。
以此推算，受孕时间应该是2002年1月-3月。
而马泮艳户籍资料显示，到2002年1月14日正好满14周岁。
两人存在“马泮艳年满14周岁”后，再发生性关系的可能。
加上陈学生家人、亲友，都否定目睹“强迫发生关系”。
因此，证据不足，罪名不成立。
对于这一点，马泮艳有不同意见。
她说，“户籍登记是农历，按阳历计算的话，我出生日期是3月10日。”
可是，法律只看证据。
案发久远，很多人证、物证都已经丢失。
即使心里万般不愿，马泮艳只能接受。
舆论如潮。
来得快，去得也快。
“巫山童养媳事件”逐渐成为旧闻。
而马泮艳的生活，却依然艰难。
男友是个瘾君子，吸过毒。
在广东打工期间，两人育有一女。
不料，女儿生下来就患癫痫，而且是自闭症。
智力低下，生活不能自理。
屋漏偏逢连夜雨。
男友迷上了赌博，积蓄输得一干二净。
再加上男友对先天智障的女儿极为嫌弃。
没办法，马泮艳只能分手。
单亲妈妈不易。
丈夫不管。
不给钱，也不照看，根本不管女儿死活。
马泮艳独自抚养智障女儿，难上加难。
前几天她更新了一条微博。
中午带着然然在一家饭馆吃饭。
她吃得好好的，突然就伸手打自己耳光，啪啪响，耳朵都红了。
对面的老夫妻看到了，在那里笑，一直笑，尴尬极了......
被身边人嘲笑是经常的事。
有一次，商场有折扣，她破天荒地，给女儿买了一双150元的鞋。
正好别的宝妈撞见了，阴阳怪气说：
你的孩子是个傻瓜，还穿这么贵的鞋。
女儿眼神总是空空的。
连吃饭，也需要妈妈帮忙。
那些夜不能寐的夜晚，她也有过悔恨和不甘。
“如果不是认识那个渣男，如果没有生下然然，我也不会过得这么惨！”
可醒来之后，马泮艳又会努力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女儿智力不足，多家学校拒收。
马泮艳就穷尽一切办法。跑市教委，上教育网站，求助微博......
对智障女儿，马泮艳尽心尽责。
对另外两个健全的孩子，她却有着本能地厌恶。
同为亲生孩子，态度上却有天壤之别。
一些网友无法理解这种差异，好言相劝：孩子是无辜的啊。
是的，孩子无辜。
可比起无辜，这场悲剧中，又有谁比马泮艳更惨烈？
当年，“巫山童养媳事件”被铺天盖地报道。
有些巫山本地人觉得，这给自己家乡抹黑了，丢脸了。
在当地一个500人的微信群里，他们轮番劝慰：想开一些，都过去了，不要再闹了。
马泮艳回复：
你们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心里的痛。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任何劝马泮艳放下的人，都是在慷他人之慨。
毕竟，幼年丧父，14岁被强迫生子......这样人间惨剧，即使我们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也应该给予足够理解。
理解她的眼泪。
她的挣扎和求生本能。
一个从深渊底部爬上来的母亲，有权利往前走，不回头。
最后我想说，生活依然没有饶过马泮艳，她依然非常苦，非常难，非常穷。
倘若可以，请大家转发此文，让更多人知道，歌舞升平的人间，还有人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下雪。
作者：卓绝
页面更新：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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