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家李云晖印象(一)

油画家李云晖印象(一)

实拍/撰文 云鹤在野

一

认识李云晖是一次很偶然的机缘，那是2011年8月初的夏日，在敦奴大厦12楼举办的《沧浪清流——上海颜文梁艺术促进会会员作品展》酒会上，曾遇大姐（中国国画界耆宿曾熙侄孙女）说，给我介绍认识一位画得很好的油画家。于是，她携我到一位谦和呐言的先生面前，说，“这位就是画油画的李云晖先生”，只见他微微一笑，温雅地伸过手来，一握，就作打过招呼，更多的话语几乎没有了。

后来，我在这次作品展上观赏到了两帧为纪念颜文梁诞辰一百十八周年而创作的人像油画作品，其中一帧是艺术促进会会长李醉教授创作的。另一帧就是李云晖创作的《念想，颜文梁先生》。观展后归来，我在一篇关于这次作品展的文字里，专门说到了这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油画作品：

“这里介绍几幅作品，是云鹤自己对作品展的印象。

一幅是布面油画《念想，颜文樑先生》（70*103cm），作者李云晖。画面是杵着拐杖，倚椅而坐的颜老，颜老背后是油画作品，右手处置放了石膏雕像。光线自右上方斜泻下来，画面中心的亮点是颜老的脸庞。传神之处在于颜老的双目，直视前方，似乎洞穿观众的心灵，表达了睿智、大度、传统、蕴涵的多层意义。让人记起了颜老的话语：‘美一定要从真里出来，真善美是我的主张’。李云晖师从颜老，多年在西安工作，退休后返沪。与之交谈，淡然从容，内里却蕴藏着大智慧，诚如其作品，多观摩，方能品味出一二真味来。……”

二

李云晖是一位很沉稳的油画家，含而不露，就像前面文中所说的那样“淡然从容，内里却蕴藏着大智慧，诚如其作品，多观摩，方能品味出一二真味来”。

后来又一次与李云晖相遇也是颇为意料之外的机缘。那是在2012年的新春时节，我与几位网友前去上门拜访沪上著名文化人士、原上海文艺出版社副编审、离休干部、九旬高龄的李冷路老先生。正当我们与被称作“书生意气老顽童”的李老相谈甚欢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竟是李云晖！经过一番介绍，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油画家，就是李老的大公子。李云晖是孝子，每周都要从西南郊的莘庄前来探视居住在市中心公寓的父母亲。

李云晖的母亲陈羽先生，是老一代著名的国画家，系上海美协海墨画会画师、中国书画人才研修中心美术师，自幼师从姑苏同里书画名家沈怡庵学习书画。陈羽的书画作品流传海内外，屡为各地寺庙、古建筑、纪念馆等收藏。

李云晖在回忆母亲鼓励他学习绘画的故事时，说自己在少时看到也是画家的舅舅陈凯基（苏州美专颜文梁弟子）与母亲陈羽论辩中国画与西洋画孰优孰劣，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景。他感慨地说，前辈们日常对艺术追求的观念、举止和行为就像涓涓流水的小溪一样，慢慢渗入到自己艺术观的养成过程中，长久地影响着自己的创作实践。

很显然，李云晖在待人接物时所流露出来的淡然从容，温文谦逊的优雅气质和在艺术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色彩奇异，回归自然的优美意境，都来源于其父母前辈身教言传的感化，用上海坊间的语境来说，就是出生在“好人家屋里”。由于长期浸润在书画艺术氛围里，耳染目濡了前辈的书画创作、艺术论辩，加上他自幼就喜爱绘画艺术，从而沿袭了书香世家温文谦逊、崇尚自然、风雅唯美的家族传承。

三

其实，李云晖的艺术生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很小的时候就在西洋画家舅舅的带携下，来到兆丰公园（中山公园）、静安公园等现场，观摩我国现代美术教育奠基人、西洋画家颜文梁老先生写生绘画。这些公园，都处在原来三十年代英法租界的地域里，是欧美人士设计建造的，也就充满了西洋异域情调的风格和风情特色。颜文梁是开我国西洋画风气之先的引领者，画风和题材的表现带有显著的欧陆倾向，加上推崇西洋画的美专学子舅舅的灌输渲染，在李云晖幼小的心目中，种下了创作绘画的美好心愿。

很快，李云晖学画的心愿得到了实现。泰斗级的颜文梁大师在自己淮海中路新康花园的寓所里，开课教授几个小朋友学习绘画。李云晖的家就住在华亭路，离此不远的他，很欣慰地加入到这样的绘画学习班里，成为颜老的入室弟子。认真聆听颜老讲授透视、讲授色彩，学习从色彩的空间透视到色点的空间混合等等绘画基础知识和技艺。这是李云晖艺术生涯开掘很深的发轫基础。

颜文梁之所以吸收李云晖参加绘画学习班，除了李云晖自身的艺术追求和绘画造诣外，还有一层更深的缘源。颜老作为中国第一位在国际上获得西洋画大奖的开创者，他将奖金用于在国外购置了一批珍贵的石膏像，带回苏州美专作为教具，这件事在我国美术现代史上有着深远的意义，对我国美术教育事业作出了特殊的历史贡献。可惜，时逢日寇入侵，战乱动荡，最后，这批珍贵的石膏像就被寄存在吴江同里镇李云晖外公（陈颂阁）家。由此，颜老对李云晖的教学栽培更为倾心，更为着力。这也是李云晖能在艺术生涯中打下牢固基础，跋涉远行的美好起点。

颜文梁在国外留学时，接受了古典主义和印象主义的绘画风格影响，作品创作注重结构严谨，绘画技艺讲究手法写实，还十分重视描绘光线和色彩的变化，创作的题材大多是表现乡村田野，山麓河流的景象，尤其擅长捕捉自然界光色之间的微妙变化和山水田园的静谧美感。

在颜老的热心指点和教化下，上述这些特点，在李云晖的绘画风格形成过程中，烙下了深刻的痕迹。李云晖对自己绘画的风格特色，归结为六个字，即“具象·激情·表现”，既延续了颜老写实和色彩上的特点，又有所发展。李云晖格外注重色彩与光线之间的微妙关系，画面表现上更加讲究光色明暗的流动变化，从而，使他创作的画作，画面的色彩变化更加具有质感、层次感和凝重感，光色也更为亮丽、鲜明和厚实。观赏他的画作，常常会被画面中光色最最夺人眼球的高亮暖色调部分所吸引。冷色调的色块背景上，堆砌了几乎未经调色的本色暖色调斑块，明暗、阴阳、冷暖和轻重之间的和谐平衡和有机调和，一下子激活了整个画面的丰富内涵！

时间过去了半个世纪的历程，李云晖的画作在界内被看作深得颜老画风精髓的延续和发展。要是有观赏者在浏览他的作品时，称赞酷似颜老又有发展变化的评语，李云晖会感到很受用，觉得这是最知音的赞赏！他在多种场合说，“受（颜老）先生的影响，我也喜欢老西洋的东西，喜欢唯美倾向”。可见，颜文梁的启蒙教育对于其艺术观念、艺术风格的形成，有着多么深刻的影响。

四

李云晖身上特有的温文谦逊，不轻狂张扬的性格，在处世交友的事情上也能看出来。这里说说他与陈丹青之间的诚挚友情。

现在，说起陈丹青，有一种如雷贯耳的感觉。作为当代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陈在1980年创作的《西藏组画》轰动了艺术界。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李云晖与陈丹青这样的艺术界主流名家，竟然是艺术生涯路上共同起步的发小至好，曾经在你我都是很青涩的年头里，经历了许多很普通的又很特殊的大小事情，由此相互间结下了不解之缘。陈丹青撰文回忆这一段青葱岁月时说，“四十多年过去，我又结交了许多朋友，可是少年的初交，如在昨日。”“当云晖看着我幼稚的图画，一脸赞赏，却不知如何言说的神情，我们真的像兄弟一样，完全没想到年龄的差异”。

以致，在几十年后，陈丹青“回国定居，与云晖通了电话。他的语音一听就是，好像从未分别过”（陈丹青语）。

我与李云晖聊起陈丹青。他轻轻地微笑了，表现出一种很享受他们之间情同手足般深厚友谊所带来的欣慰。李云晖说，别人出书出画册要千辛万苦地找名家作序，还要破费不菲的笔润等等，他请陈丹青为自己的画册写序，陈丹青一口应诺，很快就完成。李云晖还打趣说，“笔润么，那没有啊。丹青到上海不是我请他吃饭，相反是他请我赴宴。”李接着说，“当时，一起学油画，就觉得丹青画得好，有发展前途。不想，后来弄得那么大发！”

我请李云晖“曝料”他们年轻时的一些小秘密。李云晖眯起眼睛，回忆起两个场景：

一个场景是，李云晖中学毕业后，被分派在上海南洋电机厂当工人。业余时间，他仍然坚持画画。认识了比他小五六岁的陈丹青。那个年代，学国画的不少，学油画的凤毛麟角。因此，小伙伴之间格外珍惜相互之间的友谊，大家一起外出写生，一起切磋技艺。期间，李云晖在厂里用一块合金材料制作了三把油画刮刀，因为这材料有硬度，弹性又好，绘画时手感很好。李云晖、陈丹青等三个学画的小伙伴，人手一把，大家都感觉使用起来很得心应手，创作油画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另一个场景是，那个时代寒冬的初雪后，李云晖、陈丹青他们三个相约一起外出画雪景，来到淮海路上的襄阳公园采风写生。不远处襄阳北路上绿色圆顶的东正教教堂，成了油画风景写生的上佳目标。正当他们沉浸在绘画的欢悦之中时，旁边来了一位口气严厉的中年人，指责陈丹青画得太灰暗，思想有问题。第一次外出油画写生的小伙伴有点恐惧了，——要知道，那是动辄问罪的年头，反革命的帽子漫天飞的年代——，有如灵光一闪，李云晖和另一位伙伴，站了出来，以刚正的语气声明，自己是产业工人，在南洋电机厂工作。接着，以当时流行的口吻质问中年人：你是什么出身？顿时，那位煞有介事的“革命家”哑口无言，转身走了。几十年后，李云晖回忆起那个场景，笑言，那人其实看上去也是搞文艺的，看来中毒太深啦。陈丹青也风趣地说“很高兴在雪地上站着我最早的画友”，“如今我们老了，真想见见当初那位上海革命家，他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