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寄存的孩子

十年前，我在城中村一条很窄的巷子中开了一个很小的诊所。说白了，我的诊所没有证，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黑诊所医生。

可以想见，出入我诊所的顾客都是一些消费能力有限的人，那时候，我的生活经历了一系列不如意的变故，但是我没有放弃自己的生活，我热情对待每一个顾客，希望有朝一日，我的状况会好一些，并能走出逼厌的城中村，走向新的未来。

那个男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孩子真漂亮。”开完药后我由衷赞叹。孩子皮肤白皙，双眼皮，鼻梁挺拔，与父亲的形象判若两人，父亲矮小黑瘦，面相猥琐。“她的妈妈也一定很漂亮。”我说。

“漂亮有什么用，她走了。”男人说。

我吓了一跳，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妈妈死了，最可怜的应该是花朵一样的孩子。

“那真遗憾，她妈妈是患什么病死的？”我问。

“不，医生你搞错了，”男人说，“她妈妈跟着别的男人走了，离开了我们。”

小女眼里闪着泪花，安静地在一旁看我们说话。我寄给她一颗糖，问她：“小朋友，妈妈回来看你么？想不想妈妈？”

“不想，妈妈不要我了,我只有爸爸。”她说。

我油然生出一种迷惑，是什么样的妈妈，会舍得抛下这么漂亮的孩呢。

男人再来的时候，小女孩对诊所相对熟悉了一些，她放下拘束，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坐在沙发上自顾自玩了起来，不停地给布娃娃穿上衣服又脱下衣服，时不时朝他父亲偷瞟一眼。

“医生，我想请你帮个忙，我要出去办一下事，孩子留在诊所里帮忙照看一下，你放心，她不会惹事的。”男人说。

“没事，我帮你看着，你办你的事吧。”我满口答应，这孩子这么懂事，在店里自己玩着，也不妨碍我什么。

“我也要去。”女孩子停止摆弄那个脏兮兮的玩具，站了起来，她跑过来拉住男人的衣角，不停地摆动。

“没事，孩子，你在这里等着爸爸，过一会他就回来，乖，叔叔给你看电视。”我说着，给她打开了动画节目，孩子坐到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那位父亲朝我点点头，偷偷溜了出去。

这样的寄存有好几次，因为有了动画片的原因，孩子安静地等待，多懂事的孩子，多可怜的孩子，我不由自主会想起那个私奔的母亲，她在自己的新生活里，是否会偶然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想起孩子在没有妈妈的日子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有一次，孩子突然激烈地抗拒父亲的离开，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角，哭喊着“不不不，我就要跟着爸爸。”无论我们怎么哄，她就是不肯松手，她亦步亦趋，紧紧跟在男人身后，不停哭涕。

那个男人很生气，他抄起门边的一把扫帚，不停地打在孩子的身上，嘴里骂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不懂事的娃！”也许是不如意的生活，让许多男人失去了克制的能力，即使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宝贝，一个失去妈妈的女儿。我走过去，拉开扯成一团的父女。小女孩很固执，就是不肯离开父亲一步。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想，她也许太小了，不懂得一个穷困潦倒的单身父亲，在一个陌生城市讨生活的不易。不过没关系，她长大一点就会懂得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男人经常发烧咳嗽，但每一次都只是买口服药。

“你应该输液，”我说，“输液效果会好一些。”

“我没有钱，”他说，“我每天打零工只能勉强养活这个娃，她妈妈狠心离开了我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我说。

男人没有说话，他从裤口袋里掏钱的时候，一瓶白色的小药瓶掉到地上，发出发啦啦的响声，那是许多药片在里面合唱。

“你在吃什么药？”我问。

“噢，没什么，是医生给我开的。”他说，同时想把那瓶药塞回口袋。

“给我看看，有些药同时服用会有不良反应的。”我说。

他犹豫了一会，不情愿地把药递给我。

我仔细看看药瓶上的药名，凭着自己的专业素养，我一眼认出那是一种抗病毒药，一种核苷类逆转录酶抑制剂，没错，那是抗HIV的药物。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向男人打了声招呼：“你好，你也来买药？”

男人尴尬地应了一声，便急匆匆走了出去，小女孩跟在男人身后，她有些跟不上，嘴里叫着：“爸爸，等等我。”

“你们认识？”我问。我还没从意外中缓过神来，只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

“认识，”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我们的常客。”

对了，这个女人也是我店里的常客，她风韵犹存，每天涂脂抹粉，立于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