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失踪记

本王失踪记

他进来的时候,右手捂着耳朵,嘴里不停地叫着“疯子!疯子!”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如同泼墨写意,把他那件灰白的夹克衫侵染了一大片。

“快,给本王处理一下。”哪怕是这种时候,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也忘不了自称本王。我习以为常,我们的相识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把本王引进处置室,等看到伤口的一刹那,我着实吓了一跳:他的右耳缺了一半,就像一片残叶,一半抖抖索索,另一半不知去向。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边清洗伤口一边问。

“别提了,这人要是倒起霉来,坐着都要被狗咬。”他声音颤抖,不停吸气。

“疼吧?好端端的怎么会被狗咬?”

“我不是疼,我是因为生气,哪有什么狗,是人,是人把我咬了!”

“又和人打架了?”

“没有,我好端端的打什么架,我好端端的,我没惹什么人,我低头侍弄我的花呢,突然感觉耳朵疼得厉害,等我抬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嘴上满是血,他撇下我一下子又跑开了,我一摸,我的半只耳朵不在了,我急忙在地下一阵好找,没找到我的耳朵,也许是那个疯子把它吃了。”

我被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惊呆了,像这样无端被咬掉耳朵的事并不常见,一个人要触多大的霉头才会无端失去半只耳朵呢。

“那后来呢?后来报警了吗?”我问。

“是有人报警了,是个卖包子的男人,他说那个疯子偷了他的包子,还打翻了他的包子笼,白花花的包子馒头全落地上,他气疯了,一路追过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他说我比他倒霉多了。更倒霉的是,我们谁都逮不到那个疯子,他跑了!”

“你就认命吧,找人这种事,还是交给警察。”我说。

“我要是再年轻些,要是在当年,”他说,“要是在当年,狗日的疯子可要倒大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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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听到过他的当年之勇。要知道,当年我可是做过大哥,他说。我无从得知当年他混迹江湖时有过如何辉煌,认识他的最初几年,他每次出现,几乎都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想,一个卖花的老头,在花甲之年,怎么总会惹是生非呢?

十年了吧,十年前我在一个叫福德村的城中村讨生活,严格来说,是开了一家小小的诊所,那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中村,紧临火车站,无数人的梦在这里川流不息,无数人的梦在此破碎。

在那里,我几乎顺风顺水生活了几年,这个自称本王的老头每次买醉之后都会挂彩,有时是自己摔破头,大多时候是被人打,每一次出现他都会热情地要我吃他的花生米,或者递过来一瓶酒问:来一口?他从不担心自己流血的伤口,而我,出于职业的习惯,总要先去扒拉那些血肉模糊的地方,我得核实伤情的轻重,然后考虑自己能不能处理。

“你一个老头,怎么老是惹事?”出于好意,我总会数落他几句,“你一老头子,就不能少喝点酒?你就不怕家人担心?”

“啊呸!谁敢惹本王,从来都是我惹的别人,你知道,本王可是做过大哥的人。”这时候他会装模作样发一次威风,觉得普天之下,没人会欺负一个老去的昔日大哥。他之所以挨揍,全是因为醉酒,“我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他说。

他头上的疤痕越来越多,为了遮蔽那些疤痕,他长年累月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绒线帽,他面容清瘦,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没到70岁的年纪,皱纹却比同龄人深了许多,也许是漂流不定的生活,岁月的风霜过早认领了这张白胡子飘飘的脸。

“你应该有家人吧?”

“有。”

“你应该有老婆吧?”

“有,很久以前。”

“有孩子吧?”

“有,但我不知道他在哪。”

这是我们最初的对话,但是,我从来没见到过他的家人,他从来是孤零零一个人。我想,这些家人真的存在过吗?

属于我的好日子并不长,不久,我经历了负债、离婚,父母死去,我赖以生存的福德村也在轰轰烈烈的城中村拆迁中化为尘埃,生活的暴风把我从一个角落吹到了另一个角落,这个新的角落叫干海子,我的新诊所,在心慌意乱的日子里重新开张。

任何诊所都是这样:到新的地方营业,原有的病人必然流失殆尽,偶尔几个病人到处打听找寻过来,终因耗时费力,不得不就此放弃。你得一切从零开始,每个新的患者都是你的考察官,你能不能赢得患者的信赖,决定你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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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太阳化为明艳的火,像苦难从天而降,不论我们如何努力,总有一个归宿等着我们,你用你的方式守护着什么,你就会有点什么,比如痔疮、睾丸炎、疝气或肿瘤……死亡总是无处不在的,疾病也是,恶棍等着雷击,猎狗等着兔子肉,孕妇等着流血的分娩,我在等着失落……

他的出现无疑让我有些惊喜,“这么巧,我也搬过来了。”本王说,他这回没有戴帽子,头上无数道疤若隐若现。

我们自然是倍感亲切,我们的老话题像槟榔一样咀嚼着彼此。从此我的诊所成了他的码头,他成了我穿透希望的烟火。

本王有个妹妹就在邻近菜市场卖干货,干辣椒、干木耳、干香料、干海带,外加油盐酱醋塑料袋。生意不是很好,有个女儿嫁了本地人。而本王每天则背着花,往商场外的步行街一放,就开始他无所事事的一天,他的鲜花有玫瑰、百合、康乃馨和水竹。据说他领着低保,这样出来卖花,很可能是为了打发寂寞。

“在这里你不用害怕,”他经常对我说,“我对这一带熟悉得很,有什么人来闹事,我可以叫人给你摆平。”

我自然不会招惹什么麻烦。我谨慎小心,知道自己实力仅够夹缝生存。我不想征服谁,也不想招惹谁。

不久的一天,本王慌慌张张跑进我的诊所,“快,快把门关起来。”他一边说一边喘着气,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我立刻按下电动卷帘门的钥匙,门缓缓关上,从旁边的厚玻璃朝外看去,一个神神叨叨的人手里握着刀子,在路边盯着我们。

“你又惹事了。”我说。

“他是个疯子。”他说。

他没有让我报警,一会儿,自觉无趣的神经病病人走远了。

不论去到哪里,本王都随身带一个酒瓶,时不时拧开盖子咂一口。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的头渐渐痛了起来,颈部开始隆起两个大肉包,这不明异物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头痛、头晕、四肢乏力。他不得不每天找我开5块钱的止痛药,我则每次配了10元的药,“拿着,这是5块钱的药,你怕是要摊上事了,找时间去大医院查一查。”我说。对于我的提醒他不以为然,“管它呢,大医院的医生没有一个敢给我动刀,我活一天赚一天,活到阎王爷想我为止。”

他洒脱地喝酒,酒后骂自己的妹夫,还想动手打人,说一个外人,敢管老子喝酒。

一年春节,我没有回老家,父母死后,其实我也无处可去了,失败人生就像狗屎,到哪里都是孤独的异味。

本王失踪记

新年的鞭炮此起彼伏,我在诊所里炒了几个简单的菜,牛干巴是必不可少的,油煎的小鱼正好可以下酒,无可慰藉的新年温柔地抚慰着空荡荡的街道。

我准备关门一人独饮,空空的巷子走来一个人,正是阎王挂念的本王,他手里拿着一瓶绿色的杨林肥酒,提着一堆零食,远远看到我就开心不已,我邀请他与我进餐,我们推杯换盏,太阳穴忧愁地跳动着,在朦胧的醉意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生尽头的我,就是眼前这个老头,我看到苍白也看到自己的影子。太阳是雾中的红鞋,云是冒泡的啤酒花。

“你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吗?”我问。

“偶尔,他们要把我送去敬老院。”他说。

“他们是谁?”

“我弟弟,告诉你,我的兄弟姐妹,全不是个好人。”他说。

“为什么?”

“他们当年给我娶的媳妇,然后他们让我离婚,他们让我孩子离开我。现在他们又想送我进敬老院,好瓜分我的宅基地和山林土地。”

“乡下那些东西也没值几个钱。”我说。

“我爹让我读书,可我不喜欢,我不想结婚,可他们不喜欢,我是不务正业,我打打杀杀,可也没想过害自己的亲人,他们是怕我给家里招祸,他们想控制我,搞垮我。”

“你以前一定没少伤害家人。”我说。

“我没有,我只是没有出息,你想想,家都没有,我要什么出息。我开始唯唯诺诺,什么都听他们的,后来我不愿意了,于是成了这个样子。”

他说着说着,手开始抖动起来,他站起来,说要上卫生间,我把他扶进洗手间,让他蹲在茅坑上,过了很久,他还没有出来,于是我打开门,看到一个斜靠在粪坑上的老人,他还有些意识,但是爬不起来了。

我吃力地把他背到他的出租屋,然后告诉她妹妹:他醉了。

第二天,听说房东把他赶了出来,说自己的房子不能死人,他其实只是醉酒,然后头痛的毛病一直没有好转,颈部的包也越来越大。之后几天没见到他,他妹妹对我说,把他送乡下去了,送敬老院了,以后省事了,他给她惹出的麻烦数也数不完……

生活一如既往,在一个月里,来过我诊所的人中,有的孩子掉到水塘里淹死了,有个年轻母亲得了白血病,有个女人被压断了脊椎瘫痪在床,有个男人得了尿毒症,有个妓女从良了,有个男人的老婆跑了。

谁都没想到生活的下一秒发生了什么,我正想着本王此刻该安静地呆在养老院里安渡晚年,可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是他的衣服被子脸盆手电筒等若干家当。

“我把东西暂存你这里,等找到房子我就来取。”他说,他脸色好了许多,走起路来也是稳稳当当,我觉得,他是戒酒发生了奇迹。

事实上我没有等到他来取走自己的包袱,他失踪了。

本王失踪记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没有见到本王的身影,我跑到她妹妹那里问,她不慌不忙地说“谁知道他去了哪里,那天说是去呈贡进花,去了就没有回来。”

“他有没有可能掉到哪条水沟里了。你们应该去找。”我说。

“找了,找了两天。没有见到人。”

“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不会出事了吧,比如车祸,坠河。你们应该报警,让警察去找。”

“谁知道他去哪了哟,没有办法,警察又能到哪里找。”她妹妹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只有断了了解真相的念头,也是,他的家人都不管,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等待中似乎有一些期待,我期待老人出现并取走他的包裹,我期待他又自由自在卖花、喝酒,和人打架。那是他的生活方式,他逃出敬老院,一定有他的理由。

有时候我难免沮丧,我想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他如果遭遇不测,应该只剩下一堆白骨在某个角落里,成为野狗都嫌弃的东西。

独处难免伤情,在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在暗中生锈,有人一边走,一边想咬住自己的尾巴。

走在街边,没有人再看到一个老头卖花,一个中年女人,代替了他的位置,人家卖的鲜花,品种比他多,生意比他好。女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眼中含笑,没有人会问起一个白胡子老头。

我对这种消极的等待,也渐渐归于习惯,我想,如果最后没人来领他的被子什么的,我就只有一股脑丢给她妹妹。

后来,陆续有消息传来,说有人看到他在延安医院附近卖花,他们隔着马路喊他,可是他没有应答。

是不是他呢?有没有看错?具体的情况仍无从知晓。

直到有一天,菜市场负责打扫垃圾的老人突然走过来对我说:“你知道老三吗(本王排行老三)?他回来了,这些天你知道他干嘛去了吗,他是跟了一个老女人,他狗日的真邪门,居然有个老女人养着他。”

那一刻我看到,眼前这个干着脏累差的活、满面尘土、受苦受难的老人,眼里分明是嫉妒。

本王失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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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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