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受灾最严重的小区——我的72小时

郑州受灾最严重的小区——我的72小时

文 | 风铃阵阵

7月20日，上午十点我上完课，走到楼下。看门的大叔说：“现在雨下得急，你先等等。昨天下得大的时候，车从门前一过，水就溅到这门口。今天比昨天下得更猛。”我说：“没事没事，这几天一直都是阴阴晴晴的。我不远，一会儿到家。”穿上雨衣，骑上电动车，我飞奔菜场。雨顺着雨衣领口向下灌，雨水砸在脸上，有点生疼。

吃过中午饭，雨已如瓢泼，越下越大。辅导班老师打电话，说孩子下午不用上课，有些孩子上午在南三环堵了一上午。儿子欢呼雀跃，说：“妈妈，这么美好的下午，咱们看个电影，最嗨皮。你不最喜欢下雨的时候在家看电影吗？”他照例下楼采购零食，虽打了一把伞，到家时体恤衫的前胸全湿透了。

外面雨声沙沙，如同美妙的伴奏曲。我们一家三口看着香港八十年代的搞笑喜剧，边吃边笑，将近两个小时很快过去。

看完电影，才发现屋外大雨如花生米砸向玻璃，天上雷电交加，黑云层层叠叠，如狂奔的野马呼啸而至。老公突然想到我家的车，迅速穿上鞋子，说:“我得下楼看看。”儿子也要去，老公摁好了电梯，我在鞋柜扒拉半天，没找到儿子去年的那双凉鞋，就让老公先下楼。大概四五分钟，我和儿子走到电梯口，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突然消失，屏幕一片黑。儿子说：“算了，不下去了！”我想让他出来活动一下，就说：“走吧！今天没上篮球课，咱们走步梯，权当锻炼身体。”刚下到19楼，老公打电话说:“别下来了，雨特别大，根本出不去。”我和儿子正走得兴致盎然，决定走下去。一直走到一楼大厅，大厅门口挤满了人，保洁阿姨用一个沙袋和一条破毛毯堵在门口，水仍不时溜进大厅。老公抖抖伞上的水，说：“我刚出去水到小腿肚，走到滑滑梯那儿，水快到我大腿了。前面还有好几个窨井盖，我又回来了。算了，不去看车了。”大家站在大厅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天气，有人说在郑州几十年从未像今天雨下得这么大还这么长时间，我看见一单元地下室门口，背对着我们站着两个人，没有打伞，有一个小孩，光着上身，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短裤，在雨中跑来跑去。保洁阿姨说：“这小孩真结实，在这跑好几趟了，也不怕淋雨。”儿子站得有点急了，说要回家。我们一起上楼，我家二十七楼，中间停歇好几次，有一个大哥全身湿透，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说：“你这下班没带伞?”他说：“不是，我车在地下车库，刚才挪到咱小区门外，那块地势高。”恰巧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的要下楼，也准备挪车，那位大哥说：“现在别去了，我刚才挪的时候，水就向下漫。”那个人说：“我今年没买车损险，车泡了修就得好几万。”大哥说：“郑州这地方常年缺水，这种天气，百年难遇，谁知道今年下这么大?别去看了，泡就泡了。”

回到家气喘吁吁，准备烧水，发现水竟然停了。室内越发昏暗，儿子打开了电灯。朋友圈已经有人在抢水，我和老公决定赶快下楼买水。从二十七层一口气下来，两条腿有点打颤。大厅里的水已经快到小腿肚，走出大厅，门外的水已漫过膝盖。超市里老板夫妻各拿一个盆子，一盆一盆向外倒。前面还有几个买东西的，老板说:“水不多了，大家都分几瓶。你们要什么，我给你们拿，里面进不去。”我从玻璃门向里看，货架已接近空空。

短短几十米，在混沌的泥水里蹚过，头上的雨依然倾盆如注。碰上在郑大五附院上班的邻居，他手里拿着雨衣，说:“我基本是游回来的。”

从一楼又上到二十七楼，我气喘如牛。打开门，屋内漆黑一片，停电了。儿子站在窗边，说:“妈妈，你赶紧来看，刚才那辆白车，车灯不住地亮，还在报警，现在雨都快把它淹住了。”等我做好稀饭，也就十多分钟，那辆车彻底被雨水吞没。

我的手机还有20%的电量，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告知她一切平安。此后，手机便陷入信号时有时无状态，电话即使打进来，也听不见，直至彻底没电。

我翻箱倒柜找到一根蜡烛，把蜡烛掰成两截，一截放在客厅，一截放在厨房。

雨似乎小了点，我们都睡不着。到处一片漆黑，突然看到火车站西广场南边的天桥上，聚拢着很多人，手机发出的亮光，在这个雨夜，犹如萤火。夜里两三点，雨似乎停了，狂风大作，带着呼啸的声音，一直刮到天亮。天桥上的那群人，在雨中，在风中，站了整整一夜。

二十一日早上，天好像亮了，大有放晴的架势。陇海快速路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些汽车，小区里的水一夜之间全部消遁，地面上厚厚的淤泥，残留着水来过的痕迹。

大家在楼下排队接水，我们接了两大桶水，从一楼到二十七楼，每走一步，两个腿肚都好像在发抖，小腿肚就像被人狠命捶打过一番疼痛。

厕所里臭气熏天，用水太少，根本冲不干净。吃过早饭，我们又下楼提水。楼下的大人小孩很多，天空一会儿浓云密布，下一阵雨，可大家都不以为意。比起前一天，这毛毛雨，简直不值一提。

小区里的车无一幸免，车库里的汽车像玩具一样，在车库门口的水面上漂浮着，倒立着，重叠着，来往的人总要驻立着看上几眼，男人们会默默地抽上一根烟。我家的车挨着的车主刚买了一辆凯迪拉克，车轮上的红丝带还在。车主无语地站在车前，心疼地打开车门，车座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黄泥巴，车灯里灌满了黄色的雨水。

中午来了一辆市政救援车，抽我们这栋楼一单元地下室的积水。住户们站在救援车附近，个个表情焦灼。大家谈论着这场暴雨，说着停水停电手机没信号的话题，雨时不时来上一阵。我才得知，20号我看到一单元地下室站着的那两个人和那个穿着短裤跑来跑去的孩子，当时正在救一个住户。他去地下车库挪车，发现水变大，就赶快向上跑，那两人扔下一根绳子，他也抓住了。但是水太急，他后来没劲，松了手。还有一位保洁员，在地下室住，他下去拿自己的钱，结果就再没上来。救援车一直不停地向外抽，抽出的水把马路上的泥冲得很干净，几个调皮的孩子在抽水管口玩水嬉戏。一直到天黑，救援车的轰鸣声依然在持续。整个小区静悄悄，黑漆漆的，仿佛没有一个人。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惊醒，在震耳的救援车轰鸣声中，我听到一阵激烈地吵架声，后来就是嚎啕大哭声。那哭声，在这个夜晚，像玻璃碎掉的声音，深深扎在心上。不知道每一个窗后，是否都有一个如我这般的人?

23日早上一切如常，救援车不知道什么时间撤离了。人们说那么多地下车库地下室都还没有抽水，就这样停了?什么时间停电，什么时间来水，变成一个未知数。一天三趟上楼背水，手机无电无信号，我们彻底变成和外界失联的人。郑州这两天发生什么事？我们什么时间恢复正常?一切都遥不可知。人们提着水桶，掂着饭锅，到楼下水龙头刷碗洗衣，生活还得继续。

京广路隧道来了湖北的救援队，昼夜不停地向外抽水。先是一辆白色的轿车慢慢露出来，里面困着一名男子，救援队的几个人合力把他从车里抬出，平放在二三十公分厚的黄泥路上。消防车救护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站在楼上观望，火车站西广场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蜡烛也没了，方便面仅剩最后一袋。我和老公决定回老家。靠着手提电脑的电，老公的手机充了10%，电脑就没电了。老公在信号好一点的地方，查到还有回家的高铁，简单收拾一下，拿上所有的现金三百八十元，我们下楼打车。没有出租车愿意去东站，都说无路可走。有一辆私家车，要价一百元，后来还价七十，愿意搭载我们。路上到处都是推着行李的人，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京广路陇海路交叉口的水依然漫过膝盖，水里乱七八糟的躺着几辆共享单车。有一女子推着电动车，紧紧靠着铁路局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前行，裙子的下摆完全浸没在水中。司机师傅一边开车一边祈祷：“前面的人千万别挡路，一挡住我就麻烦大了。”他不断地鸣着喇叭，汽车缓缓前驶，终于上了陇海快速路。司机师傅说：“我开了几十年车，以前开的是大车 ，没有我这车技，是轻易不敢过来的。”车行驶到嵩山路口 ，下陇海快速路，掉头，再上陇海快速路。陇海快速上七零八落地停着一些车，汽车行驶缓慢，老公趁机在车上充电，到郑州东站，走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东站里坐着躺着很多人，我们急匆匆赶往售票处。售票处说所有的高铁停运，网上的系统没有更新，大家可以退票。

东站门口，站着载客的人。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一个人至少得五百。我说：“平时至多一个人一百块钱，你这太贵了。”其中一个人说：“你说的是平时，现在能和平时相比吗？我昨天拉一个去西安的，六千块钱。刚才有个要去武汉的，给我两千五百块。平时还差不多，现在这个价儿，谁去冒这个险?”

老公的手机信号终于出奇的好，看到姐姐上午十点多发的信息，有从老家来郑州的客车，免费载人回去。老公打通电话，得知几辆车都已坐满，只能到明天。我们回家心切，老公给一好友打电话，好友刚接到电话，二话没说，让我们到郑州南站收费处等待，他马上从老家出发。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出租师傅说：“不打表，一百元。”路上到处都是推着行李的人，酒店门口，公园里，马路两边。出租师傅说：“有能耐的人都向外走 ，我们还得挣钱养家，走不了。我家住16楼，停水停电，我这几天晚上就在车上睡。”

到达南站，三点多。南站出口处停了大量的特警车公安车，是河南各地市前来驰援郑州的。那些特警，戴着红袖章，大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苏州驰援郑州的几辆物资车上载满矿泉水，浩浩荡荡向市区开去。

朋友接到我们，是下午五点半。他说：“没看到什么异常嘛！”确实，一切都仿佛和昨日无恙。河沟里的水，也不见涨多少？那些水，都流向哪里了？

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大家坐在饭店里，聊着这场暴雨，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朋友说：“九八年我在部队，参加武汉抗洪，被水冲跑，恰好抓到一棵树。人啊，大难过后必有大福。放心吧！”

十点多回到家里，天上的月亮带着光晕，看上去朦朦胧胧。老公说：“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月亮了。”我说：“大楼林立的城市里，月亮也被挤跑了。”

终于把手机充上电，打开后信息满格，找寻我的信息扑天而来，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小区群里说还需大型水泵抽水，地面塌方严重，一楼大厅大面积脱落，两千住户上万人依然无水无电无信号，溺水，死亡。紧挨着京广路下穿隧道的我们是郑州受灾最严重的小区，希望有手机信号的大家转发求助，我赶忙转发，并填报求助信息。忙完这些，我头重脚轻，终于躺在床上。

ㅡ END ㅡ

作者简介：风铃阵阵，等你FM主播。从事太阳下最光辉的事业21载，业余写作。作品曾在《人民文学》，《散文》等杂志发表。外表沉静，内心淡然，希望通过等你FM结识更多的同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