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仁兴传记

马仁兴传记

郭学工,1953年出生,1969年入伍,先后在空降兵和陆军应急机动作战部队任职。曾参加过1979年对越边境反击作战,期间在新华社、《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发表军事学术文章。1994年退役后,专注抗战时期冀中根据地、晋绥根据地和解放战争东北辽吉根据地发展史研究,著有《马仁兴传》。实事求是地讲,如果没有郭学工的坚持精神,马仁兴师长的事迹将会继续沉没在历史长河中。


第一章 这么折腾为了啥

作者:郭学工


(一)

“放着教书的营生不干,当哪门子兵呀?”后张范村的人传播着与他们不相干的“闲话”。

6月,冀南麦收已近尾声,马仁兴帮家里忙完麦地那点事急匆匆上路了。日头特别毒,高高地挂在天上动也不动。他口干舌燥急着赶路,粗布小白衫早就精湿,背的是花布包裹,怀揣着他最喜欢的两本书。

心似离弦箭,腿上如灌铅。乡关渐远,悲悲戚戚,马仁兴咬了咬牙硬着心肠走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闯荡江湖?(图1-1)

(二)

“这辈子不能白活,至少不能像现在。”不到16岁的马仁兴开“窍”了,决心出去闯荡,走向更大的天地。

年轻人躁动,孕育的是人生之志。马仁兴决心下得很快,至于家里今后怎么安排,出去后会遇到哪些困难想都没有想过。总会有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出去闯荡,先得把父亲说通,不答应是出不去的。于是,没事就琢磨着说动父亲的点子。

那一年灾荒延续,祖辈传下来的学堂不得不停下来,没了生活进项,生计越来越难。

马仁兴说出了自己的打算:“爹,儿想去当兵!”父亲十分诧异,啥时候有了这心思?

“世道这么乱,教书能干什么?收成又不好,咱俩再干也好不到哪去。出去当兵,还能省下一张嘴。”

“干点别的不行吗?”

“干啥不要钱?咱有吗?”马仁兴反问爹。

“当兵不操心吃穿,还有饷,给的是现钱,咋的也能接济家里。”至于为什么去当兵,马仁兴也说不清。总觉得手里有枪就没人敢欺负,走南闯北长点见识,队伍上能人多兴许能碰上好人,……他在用命赌前程呀。

马乾元眼睛湿润了。他知道,儿子说得不完全是真话,有为家着想的一面,也有想出去折腾的一面。马仁兴不可能把全部心思告诉爹,让走就行。他当时并不清楚,少年离家,志在天涯,既是对天下家国的精忠,又有脱离平常孝道的至孝。

马乾元是个“知天下事”的人,哄是哄不住的。马仁兴天天缠着父亲,不厌其烦地编排出各种理由说给他听。最初爷俩还能聊上两句,后来闹腾起来了。一贯听话的马仁兴,变得难以驾驭。马乾元想,闹腾几天兴许就不再闹了,没成想马仁兴比他更倔。

马乾元40多岁了,仁兴是独苗,如今世道险恶,不知会出什么事。真出了事,后悔就晚了。儿子现在正是养家好手,两个大男人操持家都这么难。一旦走了,家庭重担将由他一人承担,日子可咋过?最让仁兴爹妈担心的是,儿子是个有主见、有德行的好孩子,世道险恶岂能容他?更何况老百姓对旧时军队压根没好印象,好人当什么兵?

马乾元明白,儿子比自个有出息,窝在家里只能枉费一生,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自己胆小怕事窝囊了一辈子,难道也让儿子走这条路?能不能闯出来马乾元不知道,不闯哪能知道?儿子既然有了志向,就不该耽误他,出去闯闯也好,省得落下埋怨。他私下问过儿媳妇东大爱,东大爱说了句“由爹定”,思前虑后最终同意让马仁兴出去。这样的结果,既是马仁兴倔犟争来的,更有父亲的开明。一辈子胆小怕事的马乾元,显露出男人应有的胸襟。

世上有4种人,一是有才有德之人,这是社会需要的人;二是无才无德之人,这是社会的渣滓;三是无才有德之人,这种人很安稳,干不了大事,也出不了大乱;最后是有才无德之人,世道就是让这种人败坏的。知子莫过其父,马乾元心里有底。儿子有德,但还看不出才在哪。他知道儿子聪慧,遇到事情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知道儿子喜欢琢磨,有关心时事的爱好;知道儿子爱憎分明,凡事能理清是非,分清好坏;知道儿子做人、做事很谨慎,从不鲁莽,总是想透了才动手;知道儿子人缘好,很得乡里八亲待见;知道马仁兴能把控自己,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很明白……这都是同意马仁兴独闯社会的理由。

后张范村走出来的是一条汉子。马仁兴是深懂乡间道理的年轻人。别指望一个16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抱负。但别忘了,他怀里揣着的那两本书,包裹着的可是一团火。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马乾元咋也想不明白,读书人本应老实本份,儿子咋就那么爱折腾?到死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子事。

(三)

人生答案,要从童年去寻找。

马仁兴的故乡在河北省平乡县后张范村,是个距平汉(京广)铁路东侧百里外的小村庄。向北经石门(今石家庄)到北平(今北京),转道天津800多华里,坐火车一日即到。追宗求源,马仁兴先祖是山西人,身上流淌着洪洞大槐树人的血脉。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明永乐二年(1404年),西来之途稀稀拉拉都是人,一眼望不到头,马贵一家混在其中。扯家带口,挑担车拉,披星戴月地赶路。故土难离,不离不行,明朝皇帝忠实的臣民,必须在指定的期限到新家的官府报到,晚了会吃官司。到平乡后,马家被分派到了重义疃村,现已改名重义町村。后又迁移到距重义町村8里的后张范村,至今是第7代。

后张范村地处老漳河和滏阳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滏阳河从村西绕行而过,成就了一片冲积平原。这里水美地肥,然而连年战火,生灵涂炭,加上时时可能发生的水灾,早已绝无人迹,野草横生,野兽出没。没了生灵就没了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只能算是沃土荒野。马家祖先和其他先民一起拓土垦荒兴农立业。人勤地不懒,没多久就变了模样,甘甜的河水灌溉着两岸大片农田,这种景象一直延续到清朝末期。

华北平原出奇的平淡,但不乏苍茫和被激发的力量。站在家门口,晴天时,西北面的太行山清晰可见,向东一马平川望不到头。土地因水活跃,老漳河和滏阳河一东一西,自南向北贯穿全县。河水流布着灵性,承载着许多古老的文化。小县不大,历史悠悠,人口虽少,故事累累。

茶余饭后,老人们会来上一段“先有兴固寺,后有北京城”的典故。相传始建于东汉的“兴固寺”,无论气势或是布局,每一细节都透着中国古建的精髓,据说是“元大都”效仿的楷模。平乡北柴村存有著名的北齐造像碑。沙丘宫变,商纣志得、赵武遗恨、始皇魂归是平乡人唠嗑的话料。巨鹿大战的血腥早就演变成了破釜沉舟、作壁上观、以一当十等脍炙人口的成语。久远流传的南路丝弦、祭冰神、梅花拳至今尚存,老百姓闲时搬弄出来热闹一番。以十香菜、贡白菜为主料的“土菜”是平乡人款待宾客必不可少的菜肴。所有这些成为冀南史诗的符号,厚重的道德伦理和割舍不断的文化根脉,是老百姓丢不掉的精神财富。

马家祖上勤劳肯干,治家有方,积蓄了百十多亩地,家境还算充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家人和读书结缘,是几代传承的书香门第。马仁兴的爷爷博学多识,生有两子。长子马一元,是马仁兴的伯父;次子马乾元,是马仁兴的父亲。兄弟两人都是乡村“教书匠”。

大伯马一元桃李满天下,很受学生爱戴,后张范村南头有块“马復始夫子碑”,就是为他立的,人称“马家老碑”。民国24年,马家已呈衰败之象,几十位学生仍捐资立碑,永记恩师教诲之情。碑约两米高、宽80厘米,龙纹做楣下有驮龟。“清恩进士”李振甲撰文,“高等毕业曾充平乡县督学张庆祥题额丹书”,另有39人署名。秀美的馆阁体被风雨侵蚀残缺不全,个别字难以辨认。(图1-2)

马復始夫子碑记

夫子即一元,字復始,别号东□,邑庠生员。暨弟印乾元,字宝始,又号滏东,法政毕业。二夫子者系出茂陵,业延太史实。

太老夫子梦九,并太老师母孙夫人之喆嗣也。长师母李氏子守仁,高小毕业;次师母张氏子仁兴,现充陆军骑兵中将。二师兄之功名虽□子之教育,实太老夫子、夫人之培养。焉语云,根深者叶茂远者流长。不诚然哉想两夫子之为人也。在家孝慈,处乡和平,急功好义。以门克比二裎,亦可谓难兄难弟矣。况乃才学富有、诗文精通,教诲极其殷勤,规矩谨于谨严。此所以设□慎行较功名虽次,两李谈声闻克比也,虽高登云梯,大成者无多,而克沾雨化小就者不少。吾师乎吾师乎其即鹿洞鳣堂之俦乎,生等叙情,感恩莫报,奂劻锁泯,聊表寸心,衷以标志,百世流芳云尔。

旧时中国农村,乡贤文化制约人们,百姓心存敬畏,以德安身立命。生活圈子很小,名声、脸面比什么都重要,生怕辱没祖宗,给后人带来不好影响。被尊称为“乡贤”的乡绅们,在社会建设、风习教化、公共事务中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们以经验、学识、专长、技艺、财富以及文化修养参与治理故土,用文化道德教化乡民、反哺桑梓、泽被乡里、温暖故土,是乡村间凝聚人心、促进和谐,传承文化的重要力量,马家自在其中。为人善举处事谨慎,大事知法度,小事懂礼让,老实忠厚,公平无欺,村里人都愿意和这家人打交道。尽管已呈败象,在乡间故里仍有极好口碑。

(四)

人来到这个世界时都很平凡。啼哭落地之间,不曾知道人生会怎样走完。1904年9月25日,是马仁兴的生日,阳历应为1904年11月2日。属大龙,出生时距清王朝灭亡还有7年。马乾元给儿子起名仁兴。有仁者方兴之意,又有仁者必兴之说。“仁”既是名字,也是马仁兴的生命符号。极具个性的马仁兴,改过出生日期,但没改过名字,他喜欢这个名字。

马家老院很大,土坯瓦房坐北朝南一溜排开,东西各有侧房。“四墙相托,一顶双坡”,侧观似“人”形,正观如鱼鳞。正房有炕,厢房存放鱼网、织布机及农具。屋外墙上置有神龛,供奉的是菩萨。家族兴旺的唯一标志是老院厚厚的门板。仁兴出生时,和爷爷、大伯合住一院,那是个充满欢笑和知识的农家院。

马家爷爷想不出这孩子将来会成什么样子,他喜欢仁兴,享受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旧时农村幼儿教育,是从听老人们讲故事开始的,小仁兴最爱听爷爷讲故事。前清秀才懂得多,从枚乘汉赋名篇《七发》,到吴承恩的《西游记》;从梁山好汉举义旗、斩贪官,到林则徐、关天培等民族英雄,老人无所不知。爷爷讲得投入,马仁兴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上几句,老人则是有问必答百问不烦。马仁兴对岳飞的印象最深,他恨秦桧,恨发12道金牌的昏君赵构。他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小伙伴们听,末了总要自信地加上一句:“我长大了也要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故事让仁义礼智信这些老掉牙的玩意鲜活起来,潜移默化传授着做人做事的道理。人品是底子,不管这辈子有无建树,幼年打下的根基都会起到作用。孝敬老人,爱护弟妹,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穷死不撒谎,难死不骗人……“孝”是对责任、敬畏之心最初的启迪。“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启蒙教育”,著名词作家乔羽老人如是说。

马家大人们有事没事爱捧着书,小仁兴想,里面一定有宝贝,5岁就央求爷爷教他认字。《三字经》里好多天文、地理、历史知识,别家的孩子不愿学,小仁兴学不够。没几年竟能独自看懂一些简单的书。村子里的小伙伴常常围住他,听他讲故事,马仁兴很自得。(图1-3)

马仁兴按照好人的模样成长。到了上学年龄,去了与父亲有同窗之谊的吴先生那读“新学”。他脑子聪慧又很勤奋,深究悉讨,长进很快,经常得到先生夸奖。他不大喜欢老古书,更喜欢白话文。很早就能写出布局绵密的文章,练就一手隽秀飘逸、刚柔相济的书法。很多人喜爱他画的水墨竹梅,常把习作当礼物送给小伙伴们。

马仁兴小时候个子不算低,但不壮实。他不蔫也不虎,活泼好动,淘气顽皮。他去村西头的滏阳河捕鱼,也到村北的树林掏鸟蛋,到坟地捉蝈蝈、逮蟋蟀。他很少贪玩,从不惹事,更不干上房揭瓦偷鸡摸狗的事,是个让人省心、招人待见的孩子。别看平时话不多,很有心计,大几岁的孩子都听他的,是孩子圈里的“角儿”。孩子们都说他忠厚老实,不坑人;说他明事理、辨是非,从不欺负人,也不受人欺负;说他胆子大,不信鬼神,敢作敢当。玩得晚了,先把比他小的送回去,然后自己再回家。

洪洞血脉的燕赵后裔爱好武功,清晨或傍晚,打谷场上很多人练武。小仁兴身子骨不强,马乾元为他请了位武术师傅。师傅姓阎名大彪,在巨鹿城里做事,有一身了得的好武功,隔三差五来村里指导马仁兴练功。学武功是件很苦的事,既枯燥又痛苦,劈腿、下腰、小空翻招招式式都得有模有样。马仁兴练武从不用人督促,天不亮就起来,有没有师傅都一样。跟着师傅接触到很多习武人,马仁兴很佩服他们,觉得这些人身上带着一股子劲,天长日久也有了点侠肝义胆的豪气。马仁兴知道了师傅的身世,原来他是朝廷缉拿的义和团要犯,侥幸逃出后马乾元帮他躲过难。自打知道这件事,弱不禁风的父亲在马仁兴心目中高大了许多。

日子越过越难。人们只知道苦,不知道为什么苦。清王朝风雨飘摇,社会控制力逐步衰退。匪乱四起,昼伏夜出神出鬼没,社会十分混乱。当时生产力低下,一亩麦子灾年只收十多斤,丰年也不过百十斤。加上莫名苛捐杂税,百姓过的是有上顿没下顿、破衣烂衫的日子。那日子不是过的,是“熬”的。没有战火就是平安,风调雨顺即有丰年,老百姓这点奢望老天和皇帝都不曾给过。

苦难对小孩子似乎算不了什么,却让马仁兴早懂事,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出大人所料。马乾元脸上泛起道道皱纹,眼看身子骨不比从前。家里又多了两个妹妹,负担更重了。他从大人们终日不见笑容的脸上察觉到了什么,抢着干力所能及的活,扫院子、担水都是他的事。(图1-4)

马乾元病了,咳嗽不止。马仁兴陪娘去巨鹿县城本惠堂药铺抓药。药铺门口不远跪个孩子,后衣领插着根草,原来是卖身葬父。那孩子比马仁兴大一点,头发蓬乱,皮肤黝黑,瘦得皮包骨头,衣服破烂不堪。他不停给路人磕头,额头磕破了,血顺着脑门子往下流。

马仁兴看不得别人遭灾流泪,使劲摇着娘:“娘,咱就帮帮他吧!”

“帮?拿什么帮?”娘很无奈,拿出块白薯递了过去。

懂理不懂事的马仁兴突然抱着娘的腿:“娘,这个哥哥是个孝子呀!”

娘愣了,半天没说话。仁兴的泪珠,打在娘心底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娘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几块铜板放在孩子手上。

抓药的钱不够了,娘和药铺伙计商量,看看能不能赊账。还是掌柜聪明,先可着钱把主味药抓全,配药回去自个找。因药味不全,吃药的事拖了下来。马仁兴很揪心,自个惹的事理应担当。他逃课出去采金银花,最终让娘发现了。知道缘由后,娘的眼泪一颗颗掉到儿子头上。

马仁兴喜爱两个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们。小伙伴们说,马家妹妹命真好,摊上了个好哥哥。

马仁兴10岁了,正是蹿个的时候,饭量一天比一天见长。那年恰逢大旱,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没多少人送孩子上私塾,日子更难了。马乾元只能放下读书人的清高,豁出老脸跑上十几里路到巨鹿张达富家为其儿子授课。一日天时已晚,张夫人塞给马乾元几个白薯,让路上充饥。到家后,他把白薯放在熟睡的孩子们枕边。大个儿给了小女儿,小个儿给了马仁兴。别看马仁兴是独子,爹娘从不惯他。

第二天一早,马乾元见小女儿拿个小白薯,误认马仁兴偷换了。

“真杀才!偷妹妹的白薯,还要脸不?”马乾元气得直吼。

“我早说过,多吃必多占,嘴馋手必伸,伸手心必贪。贪心的人是要变坏的,贪官污吏就是这么来的!”马乾元拿着戒尺。

马仁兴低着头一言不发。妻子夺过马仁兴手里的大白薯:“你看看这白薯!”

啃光了皮的大白薯,里面又黑又硬根本不能吃。马乾元愣住了,孔融让梨之事竟发生在了儿子身上。

仁兴娘不依了,对孩子爹嚷起来:“村边有瓜地,大田有嫩玉米,你啥时见咱孩子偷摘偷吃了?他是动过心,那是让吐沫星子往肚里咽。我儿饿死也不会干那丢人的事。”

(五)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没有白吃的饭,每碗都能长个,马仁兴一天天在长大。

马仁兴上有可敬的父母,下有可爱的妹妹,生活虽清苦,因知书达礼受人尊敬,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老百姓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也就两年功夫,仁兴的个蹿起来,说话声音变粗,嘴唇上有了绒毛。虽然脸上挂着稚气,男子汉的味道多了许多。他想继续读书,但家里生活越来越拮据,只好学着做起教书先生。

14岁那年,马仁兴干了件让全村人刮目相看的大事。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张范村的人一直没忘。老实巴交的中国老百姓,习惯过那种让人管着的日子。他们眼里,天、地、水都归上天管,于是就有了敬“天官”唐尧,敬“地官”虞舜,敬“水官”大禹的三官庙,后张范村北头也有这么一座。据说,很灵验,香火不断,保佑着这一方水土免受灾难。因年久失修破损严重,老人们萌生修复的念头,因无人挑头,事情耽搁下来,没想到马仁兴有心担当。“土木之工,不可擅动”,14岁的孩子能堪此重任?马乾元头一个反对。那些天,马仁兴不说什么话,趴在桌上不是写就是算,出去一趟小半天不回来。他走访工匠,拜访老辈人家。一个月后,修缮方案得到大伙认可,推举他主持工程。

马仁兴四处奔走筹集善款,请工匠、捐义工、选材料、做规划,安排食宿。方方面面都要想到做细,缺一不可。开工后,每天观察天气,安排工期调配劳力,把握进度监察质量。筹措来的那点钱,要时时算计,一个铜钱掰成两半花。马仁兴吃住在庙里,天不亮就起来,天黑前还要在工地转悠一圈,眼熬红了,人累瘦了。旧庙一天天在改观,人们的疑惑一天天解除,三官庙终于焕然一新。让别人认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有见识的人看出点什么,没准这小子是块料!

发小阎习妮从北平(今北京)打工回来,带回几张《京话日报》,他告诉马仁兴北平学生在闹事。马仁兴想去看个究竟,以到没过门的岳父家帮工为由偷偷跑了。这一年是1919年。

北平城里乱糟糟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到处是人,满地传单,大街上过来一群人,手里拿着小旗挥臂高喊。他被这种气势激荡得热血沸腾,不由自主卷了进去。马仁兴试着喊了一嗓子,看没人注意他,胆子大了起来,声嘶力竭跟着喊,他感到自己“革命”了。

5月4日那天,马仁兴和阎习妮随着人群到了天安门。用鲜血写成的“还我青岛”的大幅标语高悬广场,一个学生站在桌子上演讲。他听不太明白,似乎又多少有点明白。演讲不时被掌声打断,马仁兴不由自主地跟着拍,手都拍麻了。接着随着人群涌向使馆区,愤怒的人们涌入一家宅院,不一会里面冒出浓浓黑烟。大批军警赶来,枪声响起,警棍乱挥,鲜血四溅,马仁兴和学生被军警抓走了,两天后放了出来。阎习妮感觉马仁兴身上多了点“燕赵侠士”的底气。回到家,父亲没责怪他,反倒听儿子讲北京见闻。局势纷乱,读书、做官、立业、兴家的想法破灭了,开始为儿子前途担忧。

那个年代,男孩子十五六岁成婚是习俗。1919年冬,马仁兴15岁娶妻成家了。这是马乾元的主意,家里多个帮手,日子会好过些。仁兴娘寻思,娶了媳妇就算有了家,还能野到哪去?

  仁兴娶的女人名字很响,叫东大爱,是邻村富裕户的女子,家境比马家强点,算是门当户对。成婚那年她17岁,比仁兴大两岁。招人待见的小脸,中等身材,裹过又放开的半小脚。竟然还认得些字。是个孝顺老人、能让男人“抱金砖”的女人。东大爱很体贴小丈夫,马仁兴着实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图1-5)

马仁兴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对夫妻走到一起,最终走到底,是有缘分的。“仁兴”与“大爱”有相通之处,大爱是不讲前提条件的爱,无所求的爱,就像太阳爱小草。是否名副其实?还真不知道,至少是她父母的期盼。父母赐给了东大爱一个好听的名字,也为她选了一个不省心的丈夫。

北平回来后,马仁兴的心就没平复过,好多疑难困惑存在心底。在直隶第2混成旅任职的远房表叔来串门,看得出是个有见识的人。晚上和马仁兴睡在一间屋里,马仁兴把憋屈在心里的疑惑一古脑端了出来。

表叔告诉他,北平游行那是“五四”运动,反对的是北洋政府把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放火烧的是外交次长曹汝霖的家。在全国各地声援下,北洋政府迫于强大压力,最终没出席巴黎和会签字仪式。表叔怕他听不懂,从孙中山创建临时政府讲起,把袁世凯窃权称帝、张勋复辟到如今腐败的段祺瑞、徐世昌政府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最后说:“不保护老百姓、出卖国民族利益的政府要它干什么?

仁兴问:“那咱老百姓还咋活?”

“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能让中华复兴!”表叔把民主、民生、民权详细说给马仁兴。一连串新名词进入脑子,备感新鲜!是呀,中国老百姓很容易糊弄,只祈望没兵没匪,没苛捐杂税,没有灾年。谁能给他们这样的日子呢?“这个世道能变个样吗?”马仁兴问。

表叔说:“办法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三民主义的道理。”马仁兴听得两眼放光,背上冒汗,在自家炕头上他接受了人生最初的点化。那天他彻夜未眠,原本还想打听打听队伍上的事,表叔已鼾声如雷。表叔看这孩子很有心计,临走时送给他两本书。马仁兴觉得那天早上的太阳比平日耀眼。

马仁兴更“野”了,他被书里说的事迷住了,被书里描述的社会迷住了。他急需一种东西,一种让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这东西在哪?他也不知道。如何能找到这东西?他更不知道。但他知道,这种东西后张范村没有,平乡县没有,要到外面去找。

婚后不久马仁兴有了儿子,取名马庚申(后改名马乘风)。真正让人成熟的是孩子,小生命呱呱落地的瞬间,马仁兴似乎才意识到了肩上的责任。东大爱自有了儿子,时常疑惑的看着马仁兴,生怕出什么幺蛾子,然而越怕越有事。(图1-6)

仁兴要出去闯荡,最割舍不下他的是奶奶、母亲和东大爱。女人们爱哭是因为伤心的事太多,奶奶流泪、母亲流泪,马仁兴咬着牙挺了过去,最难对付的是妻子。东大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从媒人登门就开始注意这个小男人,从街谈巷议的只言片语中了解马仁兴。马仁兴虽小她几岁,是个靠得住能托付终身的男人。最大的愿望是一辈子守在丈夫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两口子过日子,妻子少不了埋怨,但只限于他们俩人之间,或深埋心里秘不示人。马仁兴要走,东大爱割舍不下、放心不下,心象猫抓似的。听不见她哭,只见无休止地擦泪,入睡时伴着泪水,早起眼角还挂着泪花,马仁兴无数次经受这样的“软杀伤”。她虽识几个字,毕竟是心无世界的农村女人,心里装的只有马仁兴和儿子,这是她的全部。

“我会回来的,等出息了接你和爹娘过去。”

“我会照顾自己,别太担心。”

“你认字,我给你写信,好吗?”

女人经不起好话哄,东大爱明知哄她,仍深信不疑。仁兴临走时留下的话,时常在耳边响起,那是她的希望,支撑着她走完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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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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