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28岁那年的玉兰花

文|司南

全文10874字,读完大约需要13分钟。

小说:28岁那年的玉兰花

27岁那年,玉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浴室里的镜子总也擦不干净似的,水渍斑斑,模模糊糊。可它依然照出了她的沮丧和颓败:半长不长的黑色卷发,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头皮上,像极了菜市场大着嗓门的大妈;黯淡无光的黄褐色皮肤,让人无端想起老家那贫瘠的黄土地——她看上去实在糟糕透顶,哪像什么城市白领。

可那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白色连衣裙,骄傲地从校园里走过,一路见证她成长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用了三年时间,从丑小鸭蜕变成了白天鹅。

她就在那个时候和他相恋了。他们爱得热烈,写信,打电话,积攒的钱换成车票机票去看对方。她以为从此就是地久天长。

没想到,六年后,他提出了分手。

在寒冷的冬夜,她从合租房里悄悄走出来接电话。她哪里肯相信,她以为在做梦。等到梦醒了,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单薄的睡衣,趿着一双凉拖鞋。她一动不动站在那棵玉兰树下,她不明所以,她哭,她闹,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想去他那里看个究竟,可是他不许。他说,你来我也不会见你。他喊来一个女孩跟她通话,那女孩说,姐姐,请你成全我们,我和他真心相爱。

她向来不习惯争斗,何况是感情。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默默挂断了电话。她决定什么都不做。但泪水却止不住。

那一晚,她在玉兰树下坐到了天亮。室友何时出来给她披上羽绒服的,她浑然不知。

第二天,室友去弄头发,把她也拉了过去。室友说,换个发型,换种心情。她知道,室友其实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在理发店里,她由着别人倒腾,烫了个卷发。女人做头发,不就是这样,直了弄卷,卷了弄直,或者再换个颜色。她原本也想染个栗色的,他们说配卷发好看,但事到临头,她不干了——她想起当初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栗色卷发,他说她像洋娃娃。毕竟,那时还年轻啊。

他们都说这样不好看,天生该直发配黑色,卷发配栗色。她一听“配”就流下泪来,想当初,多少人说他们郎才女貌呢?!大伙儿一见到她哭,都吓坏了,赶紧说那就这样吧,以后再说。

照镜子是半个月后了。那一刻,她第一次发现镜子里的人如此陌生,恍若隔世,一股苍凉穿透而来。她知道自己状态差,但没想到这么差。或许,终究还是老了吧。

但她依然鼓起勇气走出了大门。迟早要走出自己的世界,她想。而今天,是她去见一个人的日子。她答应了好友小林。

昏暗的西餐厅里响着轻柔的音乐,她走到小林身边坐下,礼节性地朝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她甚至没有好好地看看他。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出门。她感到肚子有点饿,于是认真地吃起东西来。向来也不健谈,此时,更像是以吃东西的方式在告别,从牛排到意粉到果汁,她挨个消灭,把自己面前的那一份吃得精光。

他们聊了什么,她并不关心,偶尔他们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她便简单回复,当然,亦不记得问了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吧。走出西餐厅,他们一起逛街。她对买衣服并无兴趣,所以等着朋友试穿。他也等着。两个等着的人自然聊了起来,并且他问她要了电话号码。她也顺手记下了他的。到此,她才知道他叫彬,有一个好听的复姓:慕容,在省电视台工作。

当晚,他给她发了条信息,也没说别的,就推荐了一本书,叫《积极心态的力量》。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岂是一碗鸡汤就能拯救的?回复了“谢谢”两个字,关机睡觉。

次日醒来,窗外鸟鸣入耳。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如果不是掐指一算,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和香甜过了。

日子复又进入寻常轨道,每日乘坐地铁上下班,在合租房里读书写字,做饭煲汤。闲下来时,依然会想起过去的时光,仿佛有一尾鱼不为人知地潜伏在水里,总要时不时地浮上来吐泡泡。

彬偶尔会发信息来。聊聊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她这才知道他是复旦毕业的才子。旦复旦兮,那曾经也是她的梦想学府,不过高考失利,她与它失之交臂。她在心里生出几分景仰来。

那日,小林举着三张票跟她说,彬给的,民乐交响,你肯定会喜欢,我们一起去。她欣然前往。她想,人终究得往前走。

因了复旦的原因,她偷偷打量起他来: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身材,白色衬衫套一件卡其色针织背心,米白色休闲裤,浅棕色休闲皮鞋,干净舒适,温文尔雅。

忍不住又想起他来。弄不明白,一个人,说变就变,到底是因为什么。想着,一行泪涌了上来,赶紧装作擤鼻涕的模样悄悄把纸巾伸过去擦了干净。

好在音乐是好的,不愧是多年好友,小林了解她。她在《琵琶语》里追忆,在《梁祝》里落泪,在《彩云追月》里释怀,在《十面埋伏》里突破重围,在《春江花月夜》里沉醉……囚禁的那颗心慢慢解封,很快在音乐里舒展开来。结束时,乐团行礼,大伙儿喊“再来一曲”,她也忍不住站起来,一边奋力鼓掌,一边大声呼喊。热烈的音乐厅里,像是迎来了春天。乐团抵挡不住,又连续加演了两首。

回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轮廓分明,五官俊朗,眉眼英气,略有一点忧郁气质。她很少追星,但是他让她想起一个演员,名字叫李光洁。

再购书时,不禁想起那本《积极心态的力量》,于是顺手添加到购物车,买了来。

她把它放到床头,每日睡前翻一翻。不曾想,心态真的变得积极起来。她好好做材料,报项目,原本以为时间不够,无论如何都是赶不上的,可当她学着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时,发现事情果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进,她顺利过关。她努力写稿,编辑们说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还以为她不再写作。她歉意地笑了笑,接着一篇一篇地砸过去。紧接着,稿费单像雪花片一样四处飞来。单位里举行文艺汇演,她果断报了名,不过因为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便没去歌舞组,而是参加时装表演,她被分在礼服和旗袍两个组。

演出那天,有专人化妆。穿上香槟色小礼服的那一刻,她都快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身边的伙伴惊叹:你看上去有点像央视主持人周涛。也有人说: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你要多笑。

她便对着镜子笑了笑,有点生硬,有点傻气。但总归是笑了。她干脆抓起桌旁的话筒,学着周涛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观众朋友们,这里是中央电视台综艺频道……”

指导老师笑着说:下次玉兰来试一下主持。

她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头顶那片乌云似乎悄悄散开了。

在台上时,她没忘了嘴角微微上扬。

从台上走下来时,伙伴们拥抱了她说:非常好,比平时还要好。其实台下黑压压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

旗袍是最后压轴。她和一个小伙伴相对而出。站在黑暗中候场时,她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响起,那是梁朝伟和张曼玉主演的《花样年华》主题曲,太适合穿旗袍了。音乐一响,她就忍不住落泪。一幅画卷在她面前慢慢展开,那是旧时的弄堂,是行走的黄包车,是热闹的上海滩……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和脖颈,款款走入。

台下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走下台来,只听得指导老师和伙伴们有力地说了两个字:“成功!”

表演者们都很兴奋,他们决定出去大聚餐,吃烧烤喝啤酒,来一场狂欢。

她脱掉旗袍,卸了妆,只觉得繁华落尽,一片凄凉。

彬捧着一束鲜花走上来。有人问:你男朋友吗?

她赶紧摇了摇头,又四处看了看,想找到小林的踪影。他解释说:“小林很忙,派我当代表。祝贺你演出成功。”

她接过鲜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单位内部的小演出,还劳驾你,多难为情。”

他说:“我也很喜欢《花样年华》。”

伙伴们都走了。他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她摇摇头,环顾四周,人去楼空,像是自言自语:不想吃,想走一走。

他说:“我带你,去江边。”

江边凉风习习。他脱下外套问:“你是否介意披上我的外套?”

她看了看自己单薄的衣衫,笑了笑,终于还是接过衣服默默地披上了,说:“谢谢!”

他说:“今晚的演出,很不错。我从第一个节目看到最后一个。你特别棒。”

她停下脚步,问:“你一直坐在台下?”

他笑着说:“是的,我就坐在第一排,我有电视台工作证。台上的每一个人我都看得很清楚。”

他接着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你应该多笑。”如果不是此前也有人这么说,她会以为他这是奉承。

她突然有点局促不安起来,觉得脸上发烫。她想,他在省电视台见惯了多少高端的演出。

她岔开话题,说起那本书和自己的收获。

他听着,时不时侧过脸来看看她,满满的都是鼓励。

因为《花样年华》,谈及最喜欢的年代。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民国时期。说起胡适、鲁迅、蔡元培、辜鸿铭、林徽因、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钱钟书……你说出一个,我赶紧接一个,像是棋逢对手的竞赛,像是遇见知音的附和,还像是配合默契的游戏。长长的名单被甩在空中,有趣的故事被抖落在风里。好不热烈,又好不欢快。闪烁的霓虹灯仿佛也眨巴着眼睛在认真地倾听。

空气里一丝一丝滋长出甜蜜的气息。

他告诉她演播厅的一些事,说起初见演员刘雪华时的震惊。他说,那时候她年纪已经很大,但依然很美。就在电视台包的夜游轮船上,她的老公单膝跪地,向她求婚。那一刻,他很感动。

好久没说这么多话,根本停不下来。像是挖开了一股隐蔽的清泉,汩汩而出,源源不断。

又说起喜欢的音乐,竟大部分重叠。只是在说起通俗歌曲时,他说他喜欢孙楠的《拯救》,夜深人静时,听起来是一种释放。她说她喜欢范玮琪的《最初的梦想》,沮丧时听起来很有力量。

就这样走着走着,回到家已是凌晨时分。他们在玉兰树下分手。她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看着。

猛地发现他的衣服还披在自己身上,于是,她转身。空气里闪烁过目光相碰的温暖——他正看着她,眼里含着光。

躺到床上,她找出那首《拯救》来听。“灯火辉煌的街头,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遥远的温柔,解不了近愁,是否在随波逐流……”有泪水打湿了眼眶。

年底总是特别忙。人们似乎要把一切都收个尾,等待着新年的到来。就像修剪着一棵老树,等待着来年绽放新芽,开出新枝。她也在努力。甚至过年也没有回老家。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日三餐外,就是工作,学习和写稿。开年第一天,她递给领导一份沉甸甸的项目报告书,那是他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领导当即给她封了个大红包,并且加了薪。而与此同时,她也完成了一个好看的中篇小说。

她发信息跟他分享喜悦,表示对“积极心态”的感谢。他笑着说:你应该请我吃饭。她大方应允:“好的,等开春后。”


小说:28岁那年的玉兰花


转眼春天到来,城市里一片绿意盎然,高高的玉兰树开出洁白的花,香气氤氲在空气里,也缭绕进了屋子里。

她处理了一些旧物,也将头发变了回去,直直的东方式黑发。趁着春日好阳光,她撸起袖子搞卫生,翻箱倒柜,洗洗晒晒。手机铃声响起时,她正埋头搓洗被子,泡沫黏满了双手。她跑过去接电话,是彬:“我有样东西给你,你下来,玉兰树下。”声音里有点急切,她来不及梳妆打扮,撩了撩头发,便跑下楼去。

他看上去有点憔悴。他递给她一个盒子,说:“早就想给你了,但是台里近期在策划一档大型节目,出差了好久。”她打开,是一只膳魔师杯子,好看的玫红色。她想起那天在公司里,她因为熬夜写稿而神思恍惚,用了多年的玻璃杯直接从手中滑落,碎了一地。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她不想收。他像是读懂她的心思,说:“单位发的,这么女性的色彩,我也用不着。再说,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她歉意地笑了笑,说:“那就这周末一起吃饭。”

他笑:“一个杯子换一顿饭,我赚了。”

他盯着她的头顶,把手伸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头一偏。但他还是从她的头发上捋出一团白色的泡沫来。那一刻,她真是难为情死了。

她开始埋怨:“听你语气里急得很,还以为什么事,都来不及换衣服。”埋怨里分明有点撒娇的意思,话音刚落更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笑着说:“你这样就挺好。记住,周末一起吃饭,我等你电话。”

周六那天,她一觉睡到中午。

她给他打电话。

他说:“我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

她解释。

他笑:“你还要梳洗,吃饭的地方我来订。我开车去接你,40分钟到你家。你在玉兰树下等我。”

她放下电话,到衣柜前挑选衣服。听说女人在遇到大事时的第一反应都是想着该穿什么,她在心里笑自己:不过也就是一个俗气的女人。

挑好衣服后,刷牙洗脸。镜子里看那两条眉毛,好久没修剪过,荒山杂草似的。她赶紧拿起镊子修了下眉毛,让它们变成好看的柳叶。

坐下来,按部就班地打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道一道程序在脸上涂抹。难怪有人说护肤就是爱自己的仪式感,这个早上,她觉得自己也算是宠爱自己到了极点。她甚至还打开好久没用的化妆包,化了个精致的淡妆。比起平时猫挠式地抹一把脸就走人,今天算得上是奢华。

她走到那张熟悉的镜子前。款式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垂顺的黑发,透出好气色的妆容,一切都恰到好处。她吸了一口玉兰花香,一种焕然新生的感觉正在体内复苏。

室友打趣:“复旦才子一来,我们的玉兰花开。”

她感叹:“我感觉这些年白活了,不是个女人。”

到点时,她下楼去,他早已候在那里。

一边开一边落的玉兰花,安静地绽放在枝头,也柔软地舒展在地上。他正弯腰捡着那朵朵小巧的落花。绿叶白花间,一身米色休闲服的他格外好看,像是琼瑶剧里的男主角。

他感应到她的到来,直起身,摊开手心给他看,一小堆白色的花朵乖巧地躺在他的手心,朵朵都完好无恙。

他把花放进车头的小花瓶。顿时,清香溢满了车内。

他说:“我很喜欢玉兰。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总有人提着竹篮走街串巷地叫卖。妈妈总要买一扎来放在家里。”

她的心咚地弹跳了一下,瞬间升腾起一股暖流。虽然她知道他说的“玉兰”只是“玉兰花”。

车子驶进了市中心,在那座叫做“五月花广场”的大厦前停下。他按电梯,21层。

他说:“这里有家私房菜馆,很不错,带你来尝尝。”

进门,有人轻声打招呼:“慕容先生,这边请。”

如果不是有服务员,她一定以为是进了某个家门,而不是餐馆。不见前台,不见大堂,不见陈列的餐桌。倒是有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简洁的新中式风格家具,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屋内;一盆盆高大的绿色植物,摇曳生姿,更加映衬出屋里的清雅。

她和他坐在玻璃窗前。这里能俯瞰到整座城市。她望着窗外,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立交桥上车流不息。渐渐地竟有点失神——为了来到这座城,她真正可谓是“奋斗了十八年”,十年寒窗,日夜苦读,才终于离开那座贫瘠的大山。可说到底,它依然是她的伤心地。

他给她夹菜,盛汤。太过温柔。

她坐在他对面,如沐春风。她甘愿在这春风里沉醉,因为这样的片刻,她什么都不用想。

她听从他的安排,一起看电影,逛书店,喝咖啡。在马路上行走时,他会把她安放在里边;车多时,他会紧急拉了她的手。她知道,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她并不反感,但她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不过是一贯的绅士风度而已。毕竟,他见多识广,阅人无数,而她,依然是黄土高原上的一朵小雏菊。

他送她到住处时,已是夜色茫茫,霓虹闪烁。行至玉兰树下,她竟有不舍。

春风拂来,玉兰花瓣瓣飘落。他再次牵过她的手,说:“今天真开心,不舍得说再见。”

她由着他紧紧地拽着,也由着他手心的温热慢慢传遍周身。真想时间就这样停止。然而瞬间又清醒万分。她捡起那朵落在他肩上的玉兰花,递给他说:“送给你。再见。”他接过花,她转身走。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迅速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俯在她耳边说:“玉兰,我喜欢你,从见你的第一次开始。”

她真想就此沦陷下去。然而,各种不安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又想起了那一晚,没人知道那一晚她有多冷,可是她在玉兰树下坐了一夜。她大概就像一只所谓的破鞋吧,被人随随便便就踢了,可是他视她若珍宝,这于他不公平。她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回了家。墨似的夜里,他不知道,她在流泪。

有些东西可以拒绝,比如见面。当一个人不愿意见一个人时,借口总是能找出来的。有些东西却难以抑制,比如期盼。她期盼他的电话,他的短信,他的消息。甚至也愿意坐下来听小林讲他的故事。

原本,他有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开公司,妈妈管家庭。他们很相爱。爸爸不像其他生意人那样灯红酒绿不着家,他每晚都回家吃饭,还时常挤出时间陪他和妈妈旅行。妈妈把家里布置得温馨,雅致,家里不仅常年飘溢着花香,也飘荡着欢声笑语。可是大学二年级时,妈妈因病去世。爸爸的脸上从此难见笑容,家里也变得悄无声息。爸爸爱上了喝酒。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但是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对了,五月花21楼的餐馆就是他家的。我想,他应该没有告诉你。他曾跟我说过,你特别敏感,让我们都要好好保护你。所以很多事情他不敢跟你说。

像是有条虫子把心蛰了一下,一丝隐隐的刺痛涌向全身。她站起来,手足无措,嘴巴蠕动了一下,却并未开口。

过了许久,她转过身,对小林说:“小林,是我不够好。”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勇气,终于把心中的石头推出了喉咙。她长叹了一声。

小林也站了起来,像是等了很久,终于如期而来。她盯着她,厉声说:“你不够好,可他觉得你完美!记住,你只是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你又不是当了一回妓女,有必要这么作吗?!”

“小林,我走不出来。”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没有走出来。”

“小林,我害怕。”

“世界上并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和人更是不一样。”

“小林,请给我一点时间。”

“逃避不是办法,你应该跟随你的心走。”

小林走了,可她的话句句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打开电视,不自禁按到了他工作的台。刚刚播放完一个节目,屏幕上出着一大串白色的人员名单。那么多,那么快,可是她一眼看到了他的:慕容晓彬。

就是这个名字,他曾给自己用过。

那天夜里,她突然肚子痛得厉害。那几天,室友出差,就剩她一个人在家。扛了两个小时候后,她感到快要不行了,便给小林打了个电话。小林飞快地赶了过来。

“必须去医院!”小林一边说,一边搀扶着她慢慢下楼。走到玉兰树下,彬的车及时地停到了她们面前。

她知道是小林通知了彬,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甚至没有力气跟他说句客气话。去了医院,小林一直扶着她,彬跑前跑后,挂号,缴费,送检验标本。医生问了一堆问题,是否结过婚,是否怀过孕,是否流过产,是否同过房,生理期的各种情况等等,他都适时地避开了。那一刻,她真的很感激。因为,谈了六年的恋爱,毕竟有过一些由昔日的甜蜜演变而成的今日的伤疤。

她记得,医生开了一堆检验单,尿检,血检,B超,都是他签的字,签的他的名字:慕容晓彬。

奇怪的是,后来结果出来了,什么问题也没有,或者说,什么原因也没有查出来,输了点营养液之后,她竟然就好了。

这天夜里,她突然想起他那忙前忙后的身影,生出浓浓的愧疚和不安。她还未曾跟他说声谢谢。她不知道他会以为她是怎样的女人。终究,她是不好的吧。甚至,他会不会以为她有什么病在身。虽然后来医生说这种痛很正常,等结婚生子后就好了。可现在的人啊,都是现实的。

就这样,辗转到夜深人静时,她又突然想起,那天说是自己请客,但却忘了买单。她不知道那一顿饭该要多少钱。但是,她想,她总归是不能做白吃白喝之人,更不能让人以为是骗吃骗喝之人,家境虽然贫寒,出身虽然卑微,但是尊严还是要维护,她和他是平等的,这与爱情无关。

这么想着,她甚至顾不上现在是几点钟,立即拨出了那串熟悉的号码。她向他表示了歉意,同时发出了邀请,并再三强调:“这次一定要让我买单。”

“你呀!”他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开心地建议:“那就听客人的,这次不去五月花了,来我家,一起去买菜,我下厨。当然,你买单。”

她想了想,反正五月花餐馆也是他家的,一个样,便同意了。

挂上电话,难以入眠,这才一看时间:凌晨2点。她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辗转到天亮,方才缓缓睡去。再醒来已是日上竿头。匆匆发了条信息告诉他不用来接,自己可乘地铁去,他也能再睡会儿。

他也不坚持。只不过隔一会儿就要发条信息问她到哪儿了。她倒是难得的放松,开起了玩笑说,早知道你不睡,还不如叫你来接我。

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出了地铁站,他早已在那边等候。一起走路去超市。路上经过一家大型的婚纱摄影店。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洁白的婚纱,骄傲地看着路人,纵然没有生命,也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那么美丽夺目,散发光芒。

他在橱窗前停下脚步,对她说:“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里。这家店是他家的总部。我曾经想过,我将来要带她在这里拍婚纱照。”

不知怎的,她的心中涌过一阵酸楚。工作人员走出来,笑脸相迎,问:“两位是否进来看一下?”她加快脚步离开了。他在后面陪着笑说:“今天有别的安排,赶时间,下次来。”

买菜时,他推着车紧紧地跟在她身旁。

结账时,他刚要掏钱包,被她挡住。收银员接过她的卡,笑着说:“两口子,收谁的都一样。”他笑着说:“是的是的。”她羞红了脸,内心却涌动着一股甜蜜。

他厨艺了得,不愧是餐饮世家。然,她没想到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在这样的市中心,黄金地段。大平层,落地窗,一线江景。站在屋中央,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他有豪车、豪宅、好学校、好单位,而她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等待疗愈的心。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蹩脚的演员,或者是蹩脚的存在,镁光灯一打,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来不信灰姑娘的故事。她宁愿他和她一样贫穷,努力,来自贫瘠的土地。这样,他和她至少能平视,这样,他至少明白她不是冲着他的别的东西而来。

他开始布置餐桌。铺好桌布,摆上玫瑰花,点燃了蜡烛,倒满了红酒杯。都是他一个人在忙碌,她根本不知道从何插手,或者说她也不想插手。她很少这样生活。这让她很是局促不安。

他叫她坐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走进了一家城堡,而他是城堡里的王子。他看上去风度翩翩、温柔得体,确实很像王子。可是她知道,世上没有灰姑娘。

但是,世上却有很多公主,比如电视台里的莺歌燕舞,美女如云。他到底见过多少?而像现在这样,如此这般醉心在他的体贴细致里的,又有多少美人?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望着她,皱起了眉说:“玉兰,你曾经跟我谈论过胡适先生,那么,你知道胡适先生有句名言吗?他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大概也可以这样。我能给你时间,让你慢慢去求证。”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她不明白,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她真是一无所有啊,难道只是那副还过得去的皮囊?如果这样,她害怕。但转眼又想,自己连这一点都不够资格啊。

他走过来,擦干她的泪,搂过她的肩,把她拥进怀里。世界仿佛静止下来,她内心的汹涌澎湃瞬间消失,像是一艘在波涛里颠簸的船驶入了无风无浪的港湾。

他的嘴唇轻轻落到了她的额头上,像一片羽毛那般轻,那般柔。他对她说:“玉兰,我爱你。你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如果你不喜欢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要。”

他的表白让她震颤和眩晕。她害怕这种感觉。她离开他,站了起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对我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爱,或者只是一点点喜欢?”

她看得出他眼里的热切期盼。

她多想告诉他有,她多想干脆地点头。但终究还是狠心地摇了摇头。她怕承认,似乎这一承认,那个叫做尊严的东西,便会像玻璃球一样“啪”的一声摔落在地,永恒的支离破碎。而这个,是她目前仅有的一点资本,那么珍贵。

看得出他失望又难过。

他默默地端起酒杯走到了窗前。

她也有点难过,匆匆拿起包,走出了家门。他拿起车钥匙,跟上来,想送她。她不敢看他,说:“让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吧。我怎么来,就怎么回。”

他退回去。看着她按电梯,进电梯,离开。

又路过那家婚纱店,她站在橱窗前,流泪。

她多想他能追过来啊。可是他没有。

一个人过闸门,坐地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没能控制住流泪。一路上,她在心里说了多少个“我也喜欢你”,无人能知。

她走出地铁站,来到熟悉的玉兰树下。她静静地靠着它坐下。它是她的老朋友了。唯有它,见过她哭,见过她闹,见过她痛,也见过她笑。她静静地依偎着它,听风吹过树叶,看花从眼前飘落。她问它:我该怎么办?

无人回应。却有手机信息传来,滴滴答答连续响了好几声。她激动地抓起手机。以为是彬,没想到是他——那个渐行渐远、已然从记忆里清空出去的人。

好几条信息连接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个十足动人的故事。那天,他喝了酒,被人下了套,干了对不起她的事。他知道她眼里揉不进沙,不想伤害她,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干脆一刀两断。然而,这么久过去,他发现自己依然深爱着她,离不开她……

她不想回复。

当晚,他的电话打来。她挂掉。

天亮时,他再打来,她按了免提键。他在电话里哭泣。她干脆关掉了手机。

白天,她不敢打开手机,晚上却忍不住偷偷打开,看有没有彬的消息。但他寂静无声。

倒是那人的信息,像洪水般翻滚过来。

她感到绝望。索性取出电话卡片。

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剧《金婚》,是彬的台。她突然想起,他曾经跟她提过这部电视剧。就是那次在医院。在她输过液渐渐好转之后,他和小林提及了这部正在播放的电视剧。她当时根本没入心。他说,真正的爱情并不是琼瑶剧,而是《金婚》那样写实,在风花雪月里相爱,在柴米油盐里相扶,在吵吵闹闹里彼此包容,彼此陪伴,最后一起走向衰老,乃至死亡。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彬在医院里忙前忙后的身影,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在疼痛中依稀看见,他端着她的尿杯,大踏步地送去检验科。

小林说,他最怕的是去医院,自从妈妈去世后,他不愿意再去那个让他害怕的地方。可是那天,在医生查不出你的病因时,他急得像是要哭出来。

连续好几天,她一下班就躲进屋里看《金婚》。从佟志和文丽从青春年少初相识到儿女成群白发苍苍,她一集一集慢慢地看。跟着哭,跟着笑,跟着伤心难过,也跟着激动幸福。看完50集的电视,像是过完了复杂的一生。

所谓爱情,不过就是藏在寻常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不过就是风风雨雨里相伴一生,不过就是无惧无伤地跟随自己的内心勇往无前。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再次出发,才有机会收获前方的幸福之花。

她听见电视里在唱:“直到今天情未了,哪怕岁月淡忘了春天,花香还在你怀抱,用心呵护每一秒,爱的世界不会老,红颜人间白发情,转眼人生阅尽悲欢,我们有哭有笑……曾经相约到永远,终点有谁知道,红颜已退白发飘,这一生还是你最好,谁也改变不了。”

像是他的心声。她突然懂了。她想再勇敢一回。

她打开手机,插入卡,给那个他回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能如此伤害你的爱人。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你。错过的,只能错过。”

她总算是翻开这一页。所有的伤痛也总算随风消逝。

爱不是伤害,而是成长。

可那天她为了所谓的尊严已经伤害了彬。

她顾不上翻看彬的消息,噼里啪啦给他发去了这段话:“爱是天意天意,把我交给了你,一年一年斗转星移,只想一爱到底,爱是天意天意,把我交给了你,不求一生惊天动地,只想一爱到底。”

彬的电话快乐地响起。范玮琪在唱:“沮丧时总会明显感到孤独的重量,多渴望懂得的人给些温暖借个肩膀,很高兴一路上,我们的默契那么长,穿过风又绕了弯,最初的梦想紧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你看了《金婚》!我一直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我很担心你!我想过去看看你,再带走一些玉兰花!你失联了!我差点就要告诉小林!”

她等他平静下来,对着话筒说:“我决定小心求证一回,请你给我你的一生。”

他欣喜若狂:“你现在想吃什么?想做什么?我带你去!”

她笑着说:“好日子留着慢慢过。你现在过来,我想看看你。”

她走到窗前。窗外的玉兰花,开得蓬蓬勃勃,香气馥郁而来。她知道,再过一段时间,它们都会凋零,所幸的是,她未曾错过。

她走下楼去,捡花,迎接他。

他终于站在了玉兰树下。如初见。她把装满了玉兰花的玻璃瓶递给他说:“玉兰花在这里能够永生。我要永远记住,这一年的玉兰花,开得有多好。”

她想起,这一年,她28岁了,她终于决定一切从头再来。她敞开了胸怀,张开了双臂,准备迎接那不确定的未来。那里有和风细雨,也有泥泞雪霜,可人生路上,谁不是一边走一边成长。长路漫漫,她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爱与被爱,去陪着自己慢慢成长。

小说:28岁那年的玉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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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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