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 | 一个司机的深情故事

广州疫情已持续十来天，全员核酸检测已进行了两轮（有些区域已进行了第三轮）。今早，每天搭载我的同事不能去单位。我站在路边想了想，招手打的。

自有网约车以来，我很少这样招手打车。因为网约车更能精确计算时间，车子也更干净。今早的举动更多出于安全的考虑：受公司管制的出租车司机是这个城市第一批打疫苗的群体，同时，他们做过多轮核酸检测，并且每天出行要查健康码——就跟我们单位一样，有一次开车到大门口的同事被查出“黄码”，只能掉头回家。我想，这大概就是集体管制和个人管制的区别，个人再自律，很多时候还是没有集体制度的约束力强。而网约车基本都是私家车，打不打疫苗、做不做核算检测、是否检查健康码，更多是看个人自觉。

也许是因为疫情的原因，打车的人并不多。换往常，上班高峰期是很难打到车的。这天，我一招手就有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到了我的面前。

我上车坐好，跟司机沟通好开了窗户——刚探进头来时，闻到一股旧皮革味，开窗通风后果真清爽多了。从这里去大学城25公里，路程近50分钟，是一段不短的旅程。我想，还是要尽量舒适点好。

同样是司机，但好像出租车司机比网约车司机更健谈，也更敞开（往常我坐网约车，几十公里，一路寂静）。

很自然地，聊起了疫情。各个区的实况以及病例的数据。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今日病例数，告诉我125例了。然后我们又说起打疫苗这事。

他说他们公司在开年后就打了疫苗。我说我是四月初打的第一针，五月初第二针。他说，那只比我们晚两个月。

你知道，这个时候说起疫苗，打了的人心里都是无比骄傲、自豪和庆幸的。想当初，各个社区卫生中心需要拉人去打疫苗，各大宣传媒体都在做号召，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打。这次广州疫情爆发后，打疫苗的需求突然暴涨，每个点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我曾经坐在车上路过一个疫苗接种点，车子开了几分钟，打疫苗的队伍还没看到头——那得有几公里了吧？现在，抗击疫情需要，疫苗暂停接种，个人预约不接受，要打上疫苗更难了。

他开始说那些不打疫苗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是不是傻”，“我们国家给军队和公务员都打了疫苗，不靠谱能这么干吗？现在台湾人都偷偷跑到大陆来打疫苗，这是因为我们苗好，还不要钱。”虽然是质疑的态度，但是音调平和——我一听就不是北方人。问了下，果真是湖南的，老乡。再问，湘潭的。我说，我在那里读了四年大学。

这一下，更觉亲切，话也更多了。

开始聊湘潭的发展，那时候我们上学时吃的两块五的麻辣烫。也问，是不是如他们说的那样，在广州开出租车的很多是我们湖南人。

他说，以前多，大部分都是株洲攸县的，但现在不多了。现在很多人愿意在老家做点事。湘潭一万多的房价可以买到很好的房子，但是广州六七万也买不到好的，广州的工资也没有湘潭的七八倍啊。现在出来开出租车的，这几年新进的，很多是河南人。

他似乎对麻辣烫一事有点兴趣，仿佛触及了那压在心中很久的疑问，突然笑着说：你们女孩子好像很喜欢吃麻辣烫，我们一点也没兴趣。不过那时候两块五，现在可能要十几二十块了。

我问：“那你肯定在老家买了房子吧？”因为我见过很多在这个城市打工的人，比如建筑工，泥瓦匠，他们很多都是赚了钱在老家建房子。我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安排。

“在县城买了啊，房子也买了，车子也买了，都搞好了，但是没什么用，没人住。”他接着说：“我女儿读大一，念的大专，在长沙，我儿子读高一。”顿了顿，他说：“我老婆走了，就在去年。”

我知道，接下来不需要我的掺和了。我只需要做一个倾听者。

“我房子、车子都搞好了，我老婆就走了。我老婆走了后，我就努力还钱，给她看病的钱。前后四个月，她就走了，在长沙湘雅医院，我陪了她四个月。她谁也不要，她妈妈也不要，她就要我陪。我把车子停了几个月，就一心一意陪她。说真的，我身体不累，但我心累。”

“我跟我老婆感情很好。说真的，我老婆走了后，我还很想她，我经常做梦梦见她。”

“我从来没想过她会得癌症。她很开朗，很爱笑。她声音洪亮，喊我们吃饭时，满院听得到。她还挺注意饮食的，我和我儿子爱吃烧烤，但是她从来不吃那些。她还经常喝几口小酒，用冰糖枸杞药材泡了的养生酒。我不爱喝酒。她每天都要喝一点，也就一点点。她一直带着两个孩子，陪他们学习，我们结婚二十多年，她没有去工作。”

“两三年前，她就胃痛，但是我们以为她像她妈妈，有胃病。她来广州时，我还带她去看过一家医院，当时也是当胃病治了。去年，她带着女儿儿子来这里过年。过了年后，我和她一起送女儿上学。在长沙嘛，然后我们就去了湘雅医院。医生当时就说，六个月到半年之间。结果四个多月，就走了。”

“有一点让我欣慰的是，我老婆直到走，都没怎么痛过，只是觉得有点胀。他们很多是很痛的。”

或许是觉得这个故事过于悲伤，我想缓解一下，又或许是觉得他讲了那么久，我该表示一下我在认真地倾听。于是我说：“还是湘雅医院厉害。”

他笑了笑，说：“湘雅医院是厉害，就要要钱。”

我没有问他给老婆治病花了多少钱，但我想一定是个不小的数目。末了，我轻轻问了句，是什么癌，他说：“结肠癌。”

我想起单位里有个同事，也是这病，治了一年多，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一样上班了，却在第二年的元旦节假期突然走了。他走后，他的夫人（也是我的同事）整个暗沉了下来，很少笑，很少说话，就连衣服也少了色彩。有段时间，我经常在下班后走路去地铁站，偶尔能遇见她，得知她搬了家，在单位附近的村里。她说，我一个人，不用那么大的房子。而且，想换个地方。就这样走一走也挺好。

他说，在湘雅医院里见到的癌症病人那么多，就跟菜市场一样，人挤人。特别是那些嚼槟榔的，得了口腔癌，舌头切除了一半。都还年轻。很奇怪的是，医院里很多40岁到50岁之间的人。连医生都说，过了这一坎，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想起这个年龄段的人，确实压力大，不容易。上有老的，身体如漏雨的屋子，修修补补，需要照顾；下有小的，走入青春期，需要扶持和教育；中间，是那渐入平淡的感情、遭遇瓶颈或艰难爬坡的事业、那力不从心逐渐衰老的肉体……每一样都在灼心。

又想起近来的新冠，那些病例，那些数据，哪个不是鲜活的生命，有些才1岁、3岁。虽然医学发达，大部分能拯救过来，但是后遗症谁能承受之重？我感叹：“健康地活着比一切都重要。得病，新冠，天灾，人祸，能安全地活着，就是一件很成功的事了。还要去攀比什么呢？名？利？钱？”

“可是中国人就是喜欢攀比。别人有的自己要有，别人没有的自己也要有。”他接过话。

我听出，他应该是从悲伤的情绪里回到了现实中来。不知怎地，他的那句“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她走后，我经常梦见她”还一直飘荡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大男人，如此直白的时候很少，如果不是在这个特殊的早上，如果不是在我这个陌生的倾听者面前——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各自戴了口罩，有了一个像面具一样的表情遮挡器——他可能不会如此裸露地揭开自己的心迹。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这大概是一件男人觉得害羞的事吧。

不过我相信，他说了出来，一定会舒服多了。

我问：“你们也是可以网约的吧？网约车对你们的出租车有没有影响？”

他说，有影响。虽然我们也可以接网约，但是被排在最后。都是专车、快车在前面，所以叫的人少。当时滴滴刚开始时我们排在前面，需要我们打入市场。现在，不需要了，被挤开了。

资本市场的残酷，我没什么话可以安慰。倒是他说起了他的一个同事。原来一起开出租车的，后来自己开网约车，为了多赚点钱，每天工作15个小时，后来活活地累死了，才38岁。孩子还那么小。

一声哀惋，竟不知说什么好。成人的世界道理都懂，比如不拿生命去拼金钱。但是，很多时候，他们也是为了生活，甚至生存。只求尽量找好一个平衡点。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又说起他的另外一个同事，每天只出车13个小时，早上七点多走，晚上八九点必须回来。陪陪家人，去公园散散步。我想这就是好的平衡。

他感叹说，这个行业，基本每天都是工作13到15个小时。一天最多赚三四百。也是为了生活，没有办法。

车子出了隧道。再直走两公里转个弯就到目的地了。

他聊起了孩子们的学习。他说女儿在妈妈走后乖了好多。儿子还是玩游戏，偏科，英语很差，但是理科很好，尤其是数学特别好。他说，要是哪天高考取消考英语就好了，那我儿子也会笑死去。说着，他也终于笑了。

下车时，他问我是不是医生。我说，不是，我是老师。他说，老师好，我原本也想让我女儿当老师，但是她没考好。我说，做她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好。

他递给我乘车发票，69元，比往常的网约车便宜很多。

我告诉他，待会儿回去时，可以去地铁口或者隧道口等一等，一定可以接到客人。

走在校园路上时，我特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蓝天白云悠游自在。这是一个有点悲伤和沉重的早上，但也是一个很有收获和启发的早上。我衷心祝福这个司机，生活越来越好。我相信，他会的。

司南，大学教师，写作者，写作讲师，司南语文创始人。

‖ 在最热闹的都市过最隐居的生活，在最凡尘的世界修最澄澈的内心。坚持以美文写人生，用笔墨看世界。

‖ 斜杠职场人，早起践行者，终身成长者。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多平台加V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