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青青早熟禾

有野草，乡亲们叫它小燕苗或小燕麦。

我刚知它的大名叫早熟禾，一年生，禾木科。最喜欢生于庄稼地里，是农人最讨厌的野草。

过去我从来没正眼看它。只了解它的根系发达，一棵就长成窝成堆，叶苗翠绿纤瘦，根比苗肥大。伙伴们割牛草从它身上踩过去，柔软如绿褥，嫩绿如麦苗，却懒得弓腰割一把，看那么大一窝，刀摞不出货。

多智慧的草呀，懂得扎稳根基，才能更好地繁衍生息。其实我暗暗地敬佩这野草。

秋天，撒落在大地上各处的小燕苗种子，渺小不能再渺小的种子开始攒劲，孕育，鼓芽。它们悄悄地长大，成草的样子，积蓄着一股绿入冬。无人在意它瘦弱的叶尖如何承受冷霜的残打，以及寒雪的覆压。池塘里最后一块冰咔嚓碎了，万物复苏。人们深入简出熬过了漫长的隆冬，走出家门。田埂，小路边，河畔，小燕苗泛着薄薄的绿。绿的精神抖擞，欣欣然。似乎是忽啦一下子，打哪跑来好多嫩绿的野草，它们跟没过冬似的，真怀疑它与动物小燕子一样有翅膀，刚从亚热带迁徙回来。

和煦的春风吹几天，不得了啦，麦地里的小燕苗比麦子还壮。我们放学回家不用写作业了，放下书包，去田里拔小燕苗。幸亏它是一年生，把苗薅了不让它结种子就好了，否则真没法对付，它的根太发达了。村上有人家很懒，过日子不行，麦田里小燕苗从不薅，到头来草籽收的比麦子多。我亲眼目睹他家的麦地，根本看不到麦子，都是抽了穗的小燕苗，甚是壮观。凡是从他家田头路过的人都撇嘴，笑这家人喝西北风都没地方。可是很多年过去了，这家人照样好好地活着呢。

看来麦子如果不是人宠着，根本活不过野草。人也有各种活法。

说来，小燕苗是对我有恩情的野草。

我结婚后一直生活在娘家。那年我妈养了很多兔子，冬天兔子喂萝卜和白菜，开春储藏一冬的蔬菜，人与兔子都吃，早没了。当时我怀孕快临产了，长辈都叫我多活动，不能每天都躺着睡觉，为了分娩减痛。于是我每天挎着篮子割兔草。清寒的二三月，没啥植物返青长秧。只有被人嫌弃的小燕苗像个草样，能割上手。说心里话，我打小喜欢割草挖野菜，别人再说没野草没野菜的地方，我都能寻满篮子滴出绿水的野草野菜，因我不挑剔，只要没毒，牲畜吃，大棵小棵我都喜爱。那时我是幸福的准妈妈，每天挎着篮子到田野转悠，与大自然拥抱，同草木虚度光阴。每天从田野采一篮子小燕苗，青嫩芳香，扔到兔圈，兔子争着吃。那感觉，简直就跟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被家人抢着吃，看着很开心呢。

果然，听大人的话是对的，在去医院的路上，一片油菜花田里，小燕苗铺开的柔软的绿床上，我的女儿降临了。我的产房在花间，哪个女人住过如此美丽的产房。这些琐碎毫无意义的故事，回想起来不自觉地笑了。同时我崇拜任何植物，人根本离不开植物，想想我们的衣食住行，哪样没有融入草木的灵魂或躯体。植物们除了不要命地生长，也用不同的方式拯救奉献人类。

多年以后，我和亲爱的女儿坐在一起看电视，她已经十八岁了。当时娘俩同看一部外国片，电视剧名字和剧情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女主人养了一盆草，摆放在客厅矮茶几上。蓬蓬松松，欣欣向荣的一盆草。书在草旁翻开，女主人坐着小木凳子低眉阅书，小狗蹦跳着，欢快地舔舔草叶子，男主人在厨房磨咖啡豆。我吸吸鼻子，似乎闻到纯粹的咖啡香气，这是家的味道。每次镜头落到家居，我都盯着这盆漂亮的草看。很像故乡大地的小燕苗，我感到心在跳，渴望收养一棵小燕苗。

想着小燕苗，真遇见了。

上下班的路边有很多小燕苗。我是清晨看见的，叶尖上滚着露珠，晨曦裹着，流光溢彩。每一片秀溜溜的叶子，都绿的干净明丽，好想掐一片入口。第一次看得出故乡的野草这么美。拔一棵带回家，栽进蓝色小盆。它就活了，过起家居生活。

有朋自远方来，别时，亲热地抱着这盆小燕苗，要分一枝附石菖蒲带回家。我愕然，仔细端详这盆野草，细叶细梗，蓬松爆盆，飘逸俊秀，曼妙着取之不尽的绿。又“耐苦寒，安淡泊”，真有菖蒲的气质。而菖蒲只会四季一成不变地绿。小燕苗亲民，皮实又野趣，抽穗扬花，结籽繁殖四季分明。依我之爱，此草比过天下第一雅草——附石菖蒲。如同我的父老乡亲，勤劳，淳朴，默默无闻地把自己交给土地。

友听说不是菖蒲，连盆送都不要了。真是人善被人欺，植物易活被人嫌，植物的世界也有江湖啊。我替小燕苗喊冤。

如今这盆小麦苗，家居几年了，顺应着季节枯荣。乍寒的清秋，窗外树枝光秃，一片灰白，皿中小燕苗茸茸绿意。这时母亲在电话里叮咛天冷了，添衣。这一皿新绿，连同母亲时不时来电唠嗑，伴着我度过江南干冷的长冬。小燕苗抽穗扬花了，依着素白的墙，素简清秀，好看如随意勾勒的铅笔画。这时，母亲说家里的油菜花开疯了，回家转转拍拍照吧。

忽然觉得，小燕苗，母爱，很像。

虽与故乡相隔千里，与自然无力朝朝暮暮，这株皿中小燕苗，告知我老家田野以及自然的四季变化。

原来，小燕苗与我，内心都是向着旷野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