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间*想起小院那棵桂花树

木樨，好闻，好看，好吃。

我还是叫她桂花吧，桂花，一出口，像喊一个女孩的名字。她就出现在面前，眯着眼，一弯细眉，抿着唇笑。看看她瘦小怜薄的样子，没什么特别。细看，可不么，眼睛能说话的，清风明月，冷露暖霞，高山流水，是读不尽的小词儿小曲儿。不得不爱死她了。

第一次听到桂花名字，我还很小，八月稻子万亩金黄，棉花十里白雪，柿子树树橙黄，苹果累累，那时不知道还有八月桂子飘香。

中秋节，母亲早早摆好了一桌点心，我和妹妹们踮脚望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期盼月儿快点升起来。皓月当空照时，母亲让我们跪在一桌点心前，对着月亮磕头，母亲把每一种点心都掐掉点，虔诚的望着着月亮念念有词。我只听懂一句话，求老天爷年年风调雨顺，万物祥和。那边刚拜祭完了，这边我和妹妹们迅速抢到各自爱吃的点心。月亮又大又圆，照得乡村像白日。母亲一边唠叨，今年水稻能收多少，棉花能收多少。如果明年老天还是这样调和，明年就可以还清造新茅草屋欠下的债了，且能多余些钱给我和妹妹们做件新衣裳，母亲的目光在月辉中闪亮。她指着月亮：“看看月亮里，吴刚在桂花树下喝酒……”真是神奇呀，月亮上难道又是一个人间么，里面黑色的影子，真像有棵树斜影婆娑，树下有人在饮酒。那树是桂花树，是仙树，生长在天上。

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中秋，小孩子们盼着的只是吃到好吃的东西而已，中秋一直都是原来的样子。直到那年冬天，中秋于我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村庄里万物休眠，草木萧条皆尽时，整个村子看不到一丝绿意。在城市里工作的叔叔带来一棵小树。那棵小树似乎忘记了季节，树叶儿绿莹莹的，一点不娇气，厚实如发亮的塑料假叶，老老实实地挂满小树枝，小树像穿着绿色的小棉袄。这棵小树不同于村子里任何一种树，对于只看到头顶天空，没有走出村路的我，实在稀奇。

叔叔很爱这棵小树，他喊小树桂花，把她栽在小院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院门就看见那棵小树，挺直身姿，泼洒一树油光光的墨绿。

堂姐不准别人靠近这棵小树，但我除外，我可以摸树枝树叶树干，与小树亲近。堂姐在村子里所有的伙伴面前炫耀这棵小树：“这是月宫里的桂花树，这树老贵了，要三年以后才能开花，八月花开能香死人哩！”

三年以后的八月，这棵小树开花了，那该是怎样的一番精致？这似个美丽的传说。

八月桂花开，我怀揣这个美丽的憧憬，升学住校，一直脚步匆匆，几乎没有机会走进那个桂花树常绿的小院子。

我的脚步离故乡越来越远了，越来越匆忙，不知过去了几个中秋，小树早该开花了吧，始终没有去看看，甚至没有打个电话问问桂花树的事。到后来我已经不记得那棵桂花树了。

某个秋日清晨，当我急匆匆走下单元楼阶梯时，闻到空气中独特的花香，丝丝入肺。香气弥久而不浓烈，味甜而清，让人神清气爽。这才注意看到台阶下扶手梯旁，有一棵树，叶间开着一嘟嘟细碎的小黄花。毫无疑问，这就是著名的桂花树了。

此树，枝，多杈而披散；叶，厚实，浓密，墨绿色；花，细小，四瓣，鹅黄色，花蕊翘起，极香；花梗，细短；整棵树像一把撑开的绿底鹅黄碎花伞，美。

虽是第一次闻此花香，第一次见此花，不是第一见此树。在清甜的桂花香里，醒悟，我好久没有回家了，那棵桂花树长得好吗？

这么小的花，看上去文静乖巧，弱不禁风，可不呢，很泼辣，在叶下探头探脑，俏皮地笑，跟着风，香十里。揪几朵，捧在掌心，喜从心上了眉梢。路上遇见同事问何事喜成这样，张开掌给同事看又香又俊的几朵桂花。同事撇撇嘴，指着路边。简直就是哗啦一下，镜头打开一般，路边齐刷刷全都是桂花树，树树皆璀璨。世界浸泡在桂花香里头，细看看，橘黄（丹桂）、鹅黄（金桂），还有白色（银桂）。

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传说中的桂花树，已随处可见，不足为奇了，且四季常绿，在视觉上让人难以看出季节的分明。这些桂花树下的地面铺上厚厚的地板砖，只留出树桩粗点的空隙地，周边的风景是一幢幢耸起的高楼，四通八达的水泥路，路上车辆川流不息。生长得再好，永远及不上老家小院里那棵桂花。长在季节分明的村庄，拥有辽阔的泥土，聆听鸡鸣犬吠的热闹，熏着炊烟的草木灰味，饮干净的露水……每季花落入泥，安眠。

而我们，放弃了那一切，那些期待桂花树长大开花的伙伴各奔天涯。如今，想吃到新鲜的盯着泥土的萝卜都难；纽扣掉了想买根针买球线订上也不容易；买个早饭也得跑到正规的店里买；栽一棵盆花要开车到很远的野外寻找泥土……在城市化乡村，人活得像一棵地板砖镶嵌的桂花树，渴望温暖的泥土落脚，渴望自由与拙朴。

小北风吹了，桂花落了，纷纷落在水泥地上。也吹过故乡的小院子，母亲来电话叮咛天气冷了多穿衣服。我问起桂花树，母亲说一朵没浪费，采了点酿酒，落下的，围着树铺厚厚一层黄，化作肥，壮地，桂花树越长越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