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卑微笑着的三叔（下）（接续上篇）

04、

在我们的眼里，三叔实在太能干了，能文能武，无所不能。

武能耕田犁地，打场垛垛；更会制作劳车（即架子车），织高粱薄，织稿荐，脱土胚，脱洋灰砖，修理自行车以及各种农具等。村里谁家的农具坏了，都来找三叔修缮。三叔来者不拒，宁肯放下自家的活儿，也要先帮助别人。

文能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得一手好账目。 他曾被村民全票通过，担任过队里的会计。每当村里添丁去口，需重新划分土地时，无一例外，这项技术性极强的工作，都是由三叔主持。他一贯公平公正，大公无私 ，深得乡亲们的信任与敬重。

说到三叔的公正无私，严于律己，那真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三叔曾经为队里种过菜，是专职种菜、看菜园子的“菜板”。但他在缺吃少穿的贫寒日子里，从来不会私自往家里偷带一根菜。

在村里刚种植花生时，队长谁都不放心让他们看守花生地，而是把这个活儿指派给三叔了。他知道三叔绝对不会偷吃一颗花生，更不会纵容侄子侄女们偷挖花生。事实确如队长所料，嘴馋肚饿的我们，无论怎样哀求三叔，给我们偷偷地挖几颗花生吃，三叔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05、

但我们知道，三叔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在尽自己的值守而已；就像他竭尽全力地供养着我们，是在尽一个叔父的本分一样。

为了给家里赚点钱，三叔常常在农闲时节，赶着毛驴，拉着劳车，去东河挖沙，拉往十几里地外的火车站卖沙。一路上三叔吃力地弓着腰，低低地埋着头，劳车的背带，深深地勒进三叔的肩膀。汗水似溪流，源源不断地漫过他古铜色的脊背，浸湿他的衣衫，也打湿了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沉淀为他心底一生挥之不去的寒意。

为了给家里盖新房，三叔率领着已经辍学的四姐和五姐，在四道坡上，打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炮眼，崩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石头，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巨石，脱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洋灰砖！

姐姐们的手，磨破了一层又一层；三叔的背，弯了一寸又一寸！叔侄三个，穿越四架山坡，拉回数车巨石，再敲碎为一颗一颗的小石块，拌上石灰、水泥，用模具压出一个一个硕大的砖块，垒成一层一层坚实的砖墙。就这样，筚路蓝缕，历尽艰辛，吃尽苦头，我家终于盖起了全村第一座漂亮、坚固的全瓦房。

六旬已须发皆白的三叔

他已年逾花甲，该歇歇了，该松下勒紧他的生活的缰绳了。可是，三叔，在大地上耕作了一辈子的三叔，离不开生长着庄稼、也生长着喜悦的田野。他继续弓着腰，耕耘在这片亲切的土地上。终于，在2003年八月，在第N次握紧镰刀、弯下腰、收割水稻的时候，三叔像累得卷了刃的镰刀，倒在了水田里。他的身后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又一堆金灿灿的稻穗，像三叔丰富而饱满的一生。

06、

经过全力抢救，三叔又活过来了，像田里顽强的稻穗，站在生活的淤泥里，却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三叔，用自己一生的辛劳，尽可能地滋养着我们生活的幸福，守护着我们人生的安稳。

谁也不忍心再从三叔这里索取什么，再去苛责什么；让三叔像一颗归仓的谷粒，安逸地躺在生活的谷仓里，享受暮年平静的时光，是由三叔辛苦养大的我们的唯一的心愿。

可是，到底不是亲生的子女，到底不能完全放心地托付；三叔在残疾之后，在不能继续奉献他的劳力的时候，是那么地不自在，不自信，不自安！他眼含忧伤，满脸卑怯！他对着他一手养大的侄子、侄女们的时候，学会了谦卑的笑：歉疚中带着讨好，恭顺中带着不安！

即使在弟弟搀扶着他进行康复训练，因为他配合不好，而训斥他的时候，他看着弟弟，一脸羞惭、讨好地笑；

即使他已经如此行动艰难，还要在秋忙时节，吃力地用仅能活动的左手，为家里摘花生，一坐一晌。他一面摘，一面谦卑而满足地笑着，觉得自己还算有用。

他卑怯的的讨好的笑容，似利剑刺痛我的眼，刺穿我的心！为什么在三叔的庇护下，一路长大的我们，在三叔的身边，从来不觉得需要小心翼翼，需要察言观色；而养大我们的三叔，在人生的暮年，却需要对着自己的侄子、侄女，如履薄冰，惴惴不安？

犹令我锥心刺骨的是，三叔在病笃之际，已经气息奄奄，人命危浅；可是，当他挣扎着从昏睡中醒来，看到我悲戚地坐在他的身边，他竟然又习惯性地挤出一抹愧疚的谦卑的笑！我的泪瞬间滚滚而下！

三叔呀，你为侄子侄女们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你从来不欠着我们什么；相反，是我们欠着你一个安心的、舒适的暮年！欠着你一份家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你给了我们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们却不能还给你一个心安理得的暮年！

就连你的远行，也是那么地安静而迅速，自律而克制，没有呼天抢地的呻吟，没有拖泥带水的负累，从病重到大行，才不过三五天光景。死神，像一阵凌厉的西风，快速地刮过你的生命，消失在又一个稻穗飘香的八月的天空（三叔殁于2016年农历8月24日）。

07、

王阳明把孝划分为三个层次：一曰养身，二曰养心，三曰养志。即供养父母衣食，愉悦父母心情，让父母活得有意义。可叹，多少自诩为孝子的人，仅仅止步于第一重境界！

让年迈的父母，在我们面前不唯唯诺诺，不谨小慎微；而是自由自在，自安自尊，是为人子女者最大的孝道。很遗憾，我们姊妹们做得还远远不够。

谨以此文向一直谦卑地微笑着的三叔致歉、忏悔。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保持脸上的微笑；但是，这微笑——，是由衷的，是快乐的，是舒心的，是安逸的；像阳光一样明亮，像朝霞一般灿烂，如抚摸禾苗的温暖的春风，如滋养庄稼的清澈的林泉。

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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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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