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新房一起生长的爱情

01、

1979年，落榜一次的哥又去南河店四中复读了一年。因为在五七高中时，未学过一天英语；而这一年的英语，首次被计入高考总分，哥再一次铩羽而归。

21岁的他，看着父母头上晃眼的白发，看着三叔饱经风霜的脸，看着四壁萧条的家，看着衣衫褴褛的弟妹，他认命了。

哥悲痛欲绝地埋葬了自己的理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一贫如洗的家。

生活如汹涌的潮水，并不给哥留下自怨自艾的缓冲时间；而是粗暴裹挟着哥，趔趔趄趄地向前走去。哥用羸弱的肩膀，背起了命运的锄头，开始耕耘起自己的田园。

哥与三叔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却没有居家安卧的床榻。家里仅有的两间破草房，实在容纳不下那么多的鼾声和梦呓，承受不住那么多的吵闹和悲啼。

哥只能像三叔一样，寄居他处：三叔先是住在生产队里的牛屋，生产队解体后，又借住在后院的祖父家里；哥呢，替前往三门峡投奔儿子的吴奶奶看守空房；父亲从学校放假回到家，也得与哥挤住在一起。 一家人，只能相守于白昼，不能共眠于夜晚。

02、

哥到了婚嫁年龄，可是月老仿佛遗忘了这个才德兼备的优秀青年。也是，任谁看了挤住着9口人的两间破草房，也要避之而去。美德和学识在贫穷面前，毫无说服力。

哥于是下决心建房！而且要建成全村第一座全瓦的大瓦房！三叔提出了反对，他建议盖三间“罗汉山”或者“瓦尖肺”就行了。

“罗汉山”和“瓦尖肺”是用瓦装饰的两种草房。罗汉山是在屋脊和房顶四周苫上几绺瓦片，其他地方苫上黄草，比草房漂亮、坚固一些。“瓦尖肺”则是仅在屋脊和房顶左右两边各苫上瓦片，其他地方苫上黄草，没有“罗汉山”气派，但聊胜于草房。

哥不同意。他立定主意，承诺建房所需的一应木料和钱款，都由他想办法解决；三叔只管崩石头，脱洋灰砖即可。

三叔看哥决心已定，就不再阻挠，立即率领已经辍学的四姐、五姐，去四道坡打炮眼，崩石头，以实际行动支持哥的决定。

此后数月，哥像是辛苦筑巢的燕子，一趟一趟地飞向深山老林，衔回筑巢所需的木材：只为给家人一片宽敞的、坚固的、能抵御风雨，也能安顿身心的屋檐；给自己一个能招来金凤，能安放爱情的巢穴。

03、

哥先是骑车去南河店约上好友贺青龙，又一起骑车赶往位于大山深处、板山坪乡一个叫大河庄的小山村，捡拾椽子。当晚投宿在一户善心的山民家中，没有喝汤（喝汤是豫南农村“吃饭”的意思）。

次日，在晨光熹微中，哥和青龙哥，顶着凛冽的山风，踏着深秋的冷霜，上山砍椽子了。直到红日西斜，才下山而去。

因为那地方没有饭店，哥和青龙哥向淳朴的村民讨了两顿饭。终因山高路险，没敢去拉那些辛苦砍下的椽子。

后来，哥又前往家在白土岗乡花子岭村的朋友任尚杰家求助。

花子岭也是一处盛产木材的小山村，那里的村民和大河庄的村民一样善良淳朴，慷慨好义。尚杰哥一家更是热情仗义，乐善好施，无私援助了我家建房所需的所有栋梁和椽子。

三叔和哥步行跋涉至花子岭数趟，去砍伐树木，锯截椽子；然后就地晒干，归拢成堆。后由哥的结义兄弟唐飞哥找来货车，押运回家。

晚上，木料卸于公路边，为防有人偷拿，四姐、五姐抱着一床棉絮，坐在高高的木材堆上，看守了一夜。

初冬的夜晚，月华如水，玉露滴冷，姐姐们打着哆嗦，心里却分外期待，望着穹窿似的夜空，想象着身下这堆木材会长出怎样的一座华屋：是像天空这般高大吗？是像星月这般美丽吗？是像田园上静谧的夜晚这般安全吗？

走过了无数的沟沟坎坎，历经了无数的绝处逢生，汇聚了无数的善意之举，终于备齐了建房所需的钱款和物资。

于是，在1982年十月初二的这一天，房子终于破土动工了。15天后，新房落成。

哥站在脚手架上，亲自燃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用浓烈的硝烟，来渲染他浓烈的喜悦；用无比亢奋的爆竹，来描述他无比亢奋的心情。

04、

在半个月短暂的时间里，随着新房一起生长的，还有乡村小儿女心底那些浪漫的爱情和幽微的暧昧。

那时候，农村建房，没有所谓的工程队之类的参与；都是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来帮忙。

当时，我家一下子来了好多英俊帅气的年轻人：高大俊朗的坤堂叔；温润如玉的三表哥；玉树临风的贺表叔等等。建房的现场，既充斥着汗水的辛辣味道，也飘荡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

这股令人迷醉的雄性气息，招来了村里那些情窦初开的纯真少女们。

她们白日殷勤地帮着四姐、五姐剪麻捻，再与石灰和到一起，用来砌墙；为的是向正在干活的青年们暗送秋波。晚上，跑到我家，和四姐、五姐挤住在一个床上，以至于老朽的木床不胜负荷，自暴自弃地从半腰一分为二，决绝地自行了断。

沉浸于彩霞一般绚烂而火热的怀春之情中的少女，和两个姐姐一道，掉到了地上，几个人在黑暗中，瞎摸乱爬抓一通后，稳住了心神，便不约而同地纵情大笑起来，打闹着滚做一团。

弯弯的月牙，偷听到这乡村夜半里飞珠溅玉一般的琅琅笑声，也笑了起来，嘴角俏皮的翘起，像极了人间娇俏的少女。

但可惜的是，连其中最为炽热的那一份爱恋，也没有修成正果。并不是所有爱的呼唤，都能得到势均力敌的回响。

但田园里生长出来的爱情，像庄稼一样淳朴，像泥土一般厚道。爱与不爱，就像田间的阡陌，泾渭分明，决不犬牙交错，纠缠胶着。善良的少女依然会来我家帮忙做活，磊落的青年也并不觉得理亏不安。

05、

不过，新房建成后，哥迎来了桃花灼灼的春天。终于有媒人牵线搭桥，帮他玉成姻缘了。

哥第一次相亲，是一个叫李某珍的姑娘。

为了促成婚事，全家总动员，兄妹齐上阵。同族的九婶拿来了她家漂亮的门帘（当时新房建起后，我家负债累累，根本无力添置家具、配饰等物什）；已经出嫁的大姐，拿回了她结婚时的床单；四姐去买了一瓶花露水，把哥的房间，几乎荼毒成了一个香水加工厂，熏得人直打喷嚏。

我和两个姐姐以及小弟，每隔一会儿就跑到公路边巴望一下，然再一趟一趟地跑回家报信；哥在院子里搓着手，走来走去；母亲和大姐在厨房里，精心地准备着待客的菜肴。

终于，我们看到一行人骑车向村口走来，我和姐姐们激动地大声呼叫着，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朝家里飞奔而去，歇斯底里地叫着：妈——！哥——！来了！人来了！

家人们闻声都走出家门，拥到路口迎接。可是呀，那个姑娘实在是长相随意：个子矮，肤色黑，体格壮，口齿不清，扭扭捏捏。与哥委实不般配。

哥分外失望，一言不发，转身兀自进了房间。母亲虽然也不甚满意，但迫于拮据的家庭条件，只能勉强接受，热情应酬。

我们几个很是替哥感到委屈，哥已经埋葬了他攻读升学的理想，为什么老天就不能补偿给他一桩称心如意的婚姻？难道穷人就不配得到花好月圆的爱情吗？

06、

因着哥的强烈反对，这次相亲到底没有成功。后续，哥又经历了三次相亲，终于等来了他一眼万年的天选之人——我漂亮能干的嫂子。

嫂子是乡野草台班子的演员，专门扮演“黑头”，用专业的戏曲术语来说，就是“架子花脸”或者称为“正净”。

这真是无比神奇的一件事：因为嫂子非常单薄瘦弱，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眉眼秀丽，眼神柔和，她是怎样挑起正净那高亢浑厚的唱腔的呢？

谁能想到，那小小的身板居然能发出穿云裂帛的金石之声，去呼唤正义，去鞭挞邪恶；去讴歌英雄，去痛骂奸佞！

这令我非常地着迷！当然，被嫂子迷倒的可不仅我一个：哥的眼睛放光了呢，像金色的阳光洒进了水面，点点碎芒，跳荡着炽烈的爱之火焰。

亲事很快定下来了。与此同时，四姐也被介绍了婆家，助力哥的婚事顺利进行。那些年，穷人家的女儿，有多少是在用自己的婚姻，来成全兄弟们的婚姻啊！所幸，四姐遇到了爱她疼她一生的良人。

07、

相亲遇到真爱，这种圆满的结局，实属难能可贵。哥嫂很快牵手走进婚姻。嫂子彻底告别了剧团，一心一意地陪着哥，在土地上耕耘着踏踏实实的日子，播种着平平淡淡的幸福。

新房，迎来了它初始阶段最甜蜜的一段时光。那和新房一起生长起来的爱情，成了它最美丽的装饰，绚烂了它一生的记忆。

22年后，新房垂垂老矣，变成了尘泥下漉、雨泽下注的老屋。从哥的肩上，接过重担的小弟，推倒老屋，在它的废墟上，盖起了一座两层八间、华美庄严的小楼，来安顿妻儿和业已年迈的父母。

而彼时，正值英年的哥，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坟头的青草，早已萋萋如茵，历经三次荣枯的轮回。青草尚可生死轮回，但哥的生命却永远无法重来！

嫂子带着无尽的遗憾，走进了一段新的人生。那与新房一起生长出来的爱情，也许就像一抹白月光，被她供奉在了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曾经相濡以沫的哥嫂

-------------------------------------------------------------------------------------------------------------------

END

后记：

谨以此文：

——致敬我永不屈服于命运的兄长；

——纪念哥嫂曾经相濡以沫的爱情；

——致谢贺青龙、任尚杰、唐飞、黄军等全力帮助过兄长的朋友们；

——缅怀贫穷而纯真的年代，追忆兄妹们一起奋斗的艰苦时光。

作者有话：文章涉及隐私，拳拳苦情，呕心沥血，谢绝转发，反对抄袭。感谢诸君阅读、点赞、评论、关注。请移步百度同名账号“林下煮酒”，阅读更多真情文章。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