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中国陶瓷史启示录

（江霞、祖慰老师夫妇在我工作室下午茶留影）

上周日，著名主播江霞老师和旅法作家、学者祖慰老师夫妇，光临我工作室，专程为儿子选购婚礼瓷器礼物，两位大咖亲自到访，蓬荜生辉。

两位老师与我聊旅行、艺术、美学、审美......一席话令我受益匪浅。去年春节，朋友欣儿送我一本祖慰老师的书《黑眼睛对着蓝眼睛》，朋友说你往来中法，旅法17年的祖慰老师写的这些文字，适合你细读体会。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见面品茶聊天，相谈甚欢，意犹未尽。第二天，江霞老师微信分享给我一篇祖慰老师与她合著的文章“中国陶瓷史启示录——成也帝王，败也帝王”，读来深有共鸣。

征得两位老师同意，今日转发公众号，以飨更多读者朋友。

（两位老师在我工作室选购的瓷器：英国Cauldon1904年产经典骨瓷杯碟。这套华丽的四人用古董骨瓷杯碟，由英国Cauldon科尔顿瓷器公司Brown-Westhead＆Moore1904年生产，维多丽亚经典花卉及金饰，全手工制作，每对杯碟底部均有制作者手写生产编号，有历史有温度，目前市面上能找到的该品牌茶具罕见，江霞祖慰老师夫妇慧眼识珠购入2对，并推荐成都朋友购入2对。工作室一共4对藏品售罄，开心它们找到懂得欣赏其价值的新主人。）

中国陶瓷史启示录

——成也帝王，败也帝王

文/祖慰、江霞

作者简介

·祖慰，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前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欧洲华文作协副会长。台湾交通大学教授、住校艺术家。同济大学教授。上海中国世博会专家。世博会国家主题馆之城市足迹馆总设计师。

·江霞，湖北广播电视台播音主持专家委员会专家，第五届金话筒“全国百优广播节目主持人”中国互联网朗诵联盟副主席。湖北大学、江汉艺术职业学院兼职教授。

俗艺术为何能升级为雅艺术？

《中国陶瓷史》能回答这一问。

按照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所讲，我们这个人种——“智人”，在 7万年前由非洲出发向全球迁徙，到达中国这儿，大约是6万年前。约2万年前，聪明的中国智人就发明出陶器了。从1962年开始，在江西万年县的仙人洞里发掘出了一批陶器实物，经北京大学与哈佛大学合作研究，确定年代是2万年前，是世界第一陶。

世界第一陶（陶罐上的陶片）

这个时候的陶器完全是实用品，尚无艺术味儿。

到7000-5000年前，就有了从西安东郊半坡村挖掘出来的“艺术彩陶”，其实用器皿上有了人面纹、鱼纹、蛙纹、鹿纹等绘画。这些颇似现代主义艺术的精美绘画符号，可能与巫术信仰相关。

（左：仰韶文化半坡村人面鱼绘画彩陶，右：仰韶文化半坡村鱼绘画彩陶）

半坡彩陶绘画不是独此一家，6000多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时期就出土了画有猪图像的陶器，4000多年前马家窑文化出土的陶器上，就有巫术舞蹈图画。

（河姆渡文化黑陶上的猪绘画）

（马家窑文化彩陶上的舞蹈绘画）

彩陶上的绘画，不会是个人的涂鸦，应该是部落最高首领主导下的神圣设计。然而蹊跷的是，从史前进入农耕文明期的夏商周三代，巫术文化虽然更加浓郁（特别是商代），可是陶器上的人、兽等有意味的绘画消失了。陶器外形上只有图案装饰纹样。即便是图案，并没有创意升级版的图案，只是延续而已。

我们读过中国青铜器史，方知夏商周三代国君通神的方法变了，无需陶器上的图画符号，而上升为甲骨文的占卜以及贵重百倍的青铜器上的纹饰符号来替代了。

中国陶器艺术因此休眠了2000年。一直到秦汉，出现了厚葬文化，陶器艺术突然若鲲鹏扶摇九万，登峰造极。最负盛名的是秦皇陵的8000兵马俑陶雕，可谓空前绝后。

（陶雕艺术的顶峰——秦兵马俑）

厚葬文化带动了贵戚富豪们“生不极养，死乃崇丧”的厚葬，陶器艺术向着陪葬用的明器发展。其中有代表意义的杰作是汉代明器陶雕《说唱俑》。

（汉明器陶雕杰作——《说唱俑》）

此外，作为建筑部件的秦砖、汉瓦、汉画像砖，也是彪炳中国建筑艺术史的陶雕。

陶器，只能说中国人发明最早，而世界后继出现的陶器，分别是由各地智人独自创造出来的。但关于瓷器，那就肯定是中国智人独有的知识产权了。中国是世界的瓷器导师

中国最早的原始青瓷，发现于山西夏县东下冯龙山文化遗址中，距今约4200年。到东汉晚期终于烧出了成熟的青瓷。然后到魏晋南北朝的乱世，中国本就稀缺的铜不再去做青铜器而拿去铸币了，此时的瓷器得到了帝王的青睐。北魏孝文帝“尚白”，促成了白瓷的发明。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功德。从此青、白两色瓷器登场。

以后就沿着这条轨迹前行：单色釉→多色釉；釉下彩→釉上彩；再逐步发展成釉下釉上合绘的五彩、斗彩。

到了盛唐，皇室开创了饮茶文化（茶圣陆羽撰写了《茶经》）、美食文化，这般天时地利，瓷器餐饮器皿成为皇室与贵胄炫耀身份的宝贝。南方越窑产青瓷，北方邢窑产白瓷，进而又发明了黄、绿、褐的唐三彩。通过丝绸之路外销，瓷器成为世界各国君主们争相索求的珍宝。

（唐·邢窑白瓷）

（唐·越窑青瓷）

（唐三彩）

宋代出了个艺术皇帝宋徽宗，他无心治国而痴迷于艺术——绘画、书法、玩石、瓷器。在瓷器这一方，他独钟曾在梦里看到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那份内敛清雅的“青”。为了烧制他梦境里的“青”，工匠们不惜以名贵的玛瑙入釉，百试千改，终于烧出色泽青翠华滋、肥润莹亮、似玉非玉的青瓷来了。因此，宋代汝窑的青瓷被他托举到了千古极品之境。宋徽宗空前绝后地以举国之力设立了五个官窑（汝、官、钧窑主烧青瓷类，钧窑的窑变还发明了玫瑰色和铁褐色瓷；定、哥窑主烧白瓷类，定窑生发出苏东坡描写为红玉的红釉瓷，哥窑旁生出金丝铁线瓷）。加上景德镇、耀州、磁州三地窑，成为宋代的八大窑系。

（定窑白瓷）

（定窑红釉瓷）

（哥窑白瓷）

（哥窑金丝铁线瓷）

（汝窑青瓷）

（官窑青瓷）

（钧窑青瓷加窑变）

（龙泉窑青瓷）

宋瓷开创了尖新的甚至是超前的形式感美学：极简、素雅、单纯。

艺术皇帝宋徽宗当了金人的俘虏悲惨死去，而宋代绘画、诗词、书法、瓷器却异峰突起于中国艺术史。宋瓷成为中国瓷器的珠穆朗玛峰。

从中国陶器的珠穆朗玛峰（秦兵马俑），到中国瓷器的珠穆朗玛峰（宋瓷），呈现了第一个启示录：成也帝王。

一般的坟墓是俗文化，一旦被古埃及法老当作“灵魂的永久居所”，投入全国的劳力、财力、精英的智慧，就建成了精致建筑艺术金字塔留在艺术史上了。古希腊爱美的伯利克里执政官，调动巨大的社会资源去从事雕塑与建筑、发展悲剧与音乐，才会有古希腊辉煌的雕塑艺术、建筑艺术和悲剧艺术。

如果不是能支配强大的秦国所有资源的秦始皇热衷于墓葬，就不会有被称为古代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

政教合一的能调动三分之一欧洲社会资源的教皇，不断地向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发出定单，才会有登峰造极的文艺复兴造型艺术。

经过贞观之治的盛唐，由于唐明皇对艺术的特别爱好，在他的开元盛世，出现了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画圣吴道子、书法草圣张旭与怀素、大作曲家李龟年等等。

17、18世纪欧洲各国王室，对音乐的独锺，才会涌现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旷世天才和交响乐艺术、歌剧艺术……。

总而言之：凡能支配最大社会资源的帝王倾心于某种艺术，就有可能从俗艺术造就成为雅艺术而留存于人类文明史。

老师为何败给了学生？

日本的瓷器是中国教出来的。它只有500多年历史。史载，从中国学会制瓷的高丽瓷工李参平，在1597年至1598年间的庆长之役中，被锅岛日军俘虏带回日本。1616年李参平在日本有田的泉山发现了理想的陶石，在肥前有田烧制出了日本第一炉瓷器。日本瓷器业就此发端了。

这位学生的成绩单现在如何？据资料称，日本日用细瓷的生产技术水平很高，包括瓷器的实物质量（包括使用强度、耐划伤性、热稳定性等）、白度、产品规整度，以及在控制釉面铅、镉溶出率方面，各项技术指标均领先于国际水平。尤其在日用瓷器产品的器型、画面设计，釉色装饰以及产品配套和包装装潢方面，俨然形成了一套独特的风格与特色，创出了诺里梯克、鸣海等公司的品牌与产品名牌。欧美餐具的50%份额皆出自日本的“美浓烧”。日本的名牌公司还为英国的王室设计生产出专供皇家使用的超大配套的饮食餐茶具产品。

(日本古伊万里烧）

第二位学生是欧洲诸国。大约在13-14世纪的元代，中国瓷器传到了欧洲，成为各国王室的第一时尚。于是国王们命令工匠们仿制，但都以失败告终。到了16世纪，有工匠试着以碎玻璃粉作为熔剂配制瓷器坯料,弄出了软质瓷。再过一百多年的17世纪末到18世纪初，德国萨克森里的希恩豪斯与一些化学家对中国瓷做了定性试验研究，发现可以用长石粉取代玻璃粉作熔剂，最终成功地制出了与中国瓷相仿的硬质瓷。此时，欧洲学生才算出师。

一旦出师，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英国威奇伍德公司（Wedgwood）

被称为英国陶瓷之父的研制者Josiah Wedgwood，在18世纪中叶历经了上千次的试验，制造出了历史上第一只“骨瓷”餐具。他在原料里加入了50%的动物骨粉，发明了“薄如纸、透如镜、声如磬、白如玉”的骨瓷，质地还很坚硬。有人做过试验，4只咖啡杯竟能托起一量轿车。

威奇伍德（WEDGWOOD ）公司，就是由 Josiah Wedgwood 于 1759 年创办的。1765 年蒙英国皇室选用，皇后特准他以 “ 皇后御用陶器 ” （ Queen‘SWare ）为名。当时俄国凯莎琳女王订购全套952件乳白陶器组， Wedgwood 在每件器皿上绘以英国风光，总共画了1244幅不同的工笔画，使整套餐具成了道地的艺术品。1902年，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白宫欢宴用的就是Wedgwood餐具，1935 年“玛丽皇后”号豪华邮轮首航礼和1953 年英国伊丽莎白女皇加冕典礼也有 Wedgwood的身影。

此外，“实用 ” 一直也是 WEDGWOOD 的创作主干，使陶瓷作品深入家庭。威奇伍德的普通产品要8000元一套。

英国皇家道尔顿（Royal Doulton ）

英国皇家道尔顿（Royal Doulton ），1815年在英国泰晤士河畔创立，被维多利亚女皇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瓷器的制造者”，其占据了英国骨瓷产量的40%，成为世界著名的骨瓷大家。1984年，“发现号”宇宙飞船在太空首航中将其一只盘子带到太空，使其成为第一个被带入太空的瓷器。皇家道尔顿本品及旗下三大品牌都价格不菲，一套咖啡具一般就要四、五千元。

下面再列举一些成为世界顶级品牌的欧洲瓷器。

德国著名陶瓷品牌梅森（MEISSEN）

欧洲瓷器的起源，则与德国梅森（MEISSEN）瓷器密不可分。梅森小城只有几万人口，却是欧洲第一个破译中国陶瓷密码的地方。贝特格是个炼金术士，于1708年1月15日在萨克森的威腾堡，仿制成了欧洲真正意义的第一件瓷器。这一天被认为是欧洲瓷器的诞生日。

后来，萨克森国王奥古斯特二世害怕制瓷技术外泄，将陶瓷工厂迁到了梅森小镇。近300年历史，贵为欧洲第一名瓷，纯手工制作，所以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名为《一千零一夜》的梅森瓷器作品，以丰富的人物做为创作主题，巧妙地刻画出人物表情、眼神传递，以及情色的元素，整套瓷器价值100多万元。另一套“勿忘我黄玫瑰”也要人民币5万多元。

丹麦皇家哥本哈根陶瓷(ROYAL COPENHAGEN)

丹麦皇家哥本哈根陶瓷公司是公元1775年丹麦皇太后茱莉安·玛莉，为制作皇室用品及赠品而特别设立的御用瓷厂。传统北欧手工艺融合东方瓷绘风格，独特而典雅的造型设计是丹麦引以为傲的国宝。R.C.标志上的皇冠，表示与皇室的深厚关系，三条波纹代表围绕丹麦的海峡。

最卓越的作品“丹麦之花”，釉上绕色、手工雕刻，是真正代表皇家哥本哈根技能的缩影。花边唐草系列是皇家哥本哈根第一套正式宴会餐具，至今已有200的历史，仍然坚持使用传统手工绘制。丹麦皇家哥本哈根的“丹麦之花”系列，最便宜的咖啡杯26900元，一对红茶杯价格高达11万元。

法国GIEN陶瓷：

GIEN首创于1821年,为法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皇室家族、宫廷卫队、亲王世家以及名门望族提供精美奢华的餐具。其出品的陶瓷餐具和装饰品都以丰富图案配衬夺目色彩，令餐桌顿时成为艺术画廊。1989年GIEN成为COMITE COLBERT（法国精品行业联合会）的成员，跻身世界顶级奢侈品品牌行列。一般售价从千元到几十万不等。

匈牙利Herend赫伦陶瓷（在美国陶瓷奢侈品排行榜上排第一）：

Herend陶瓷已于全球58个国家销售。早于1851年，Herend已得到当时维多利亚女王的垂青。今时今日，日皇明仁、汶莱国王、英国及泰国的皇室成员，还有美国历代总统、好莱坞明星Celina Dion（席琳狄翁）、Elton John( 艾尔顿约翰)、Harrison Ford(夏里逊福)及加州州长Arnold Schwarenegger（阿诺舒华辛力加），以及数不尽的皇室贵族及影视名人，都是Herend陶瓷的忠实拥趸。

Herend 陶瓷创始于1826年靠近布达佩斯的小村庄赫伦，是世界三大手绘瓷器厂之一，至今为止仍然按照传统手工艺方法，利用手工成形和上漆制造陶瓷。

西班牙雅致（Lladro）陶瓷

1953年，在西班牙地中海沿岸的瓦伦西亚（Valencia）市郊的阿尔梅塞拉镇有三个兄弟——璜（JuanLladro）、荷西(JoseLladro)和文森(VicenteLladro)，不断地寻找自己的风格和形象，经过无数的痛苦摸索和反复尝试，最终塑造出完美且独具一格的雅致瓷偶。嬉皮精神四处蔓延的60年代，雅致瓷器开始向全球市场挺进。首先是在美国大受欢迎，其次又在欧洲饱受赞誉，然后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大获成功。70年代，挑剔的日本人也爱上了雅致。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看中国老师。

宋代之后，文明程度低一个数量级的游牧民族蒙古族与满族入侵中原，建立了元朝和清朝，在这中间有个农民皇帝朱元璋开创的明朝。在这样的文明生态下，中国瓷器从巅峰快速下坡。

诚然，在元代有景德镇创作了青花瓷（在白底上现出青色纹饰），是个新种，在外销上很受欢迎，但在艺术品位上就不可与宋瓷相提并论了。

在明代，陶器紫砂壶崭露头角，也是一桩陶瓷史上的新鲜事物。

在清代搞成过宫廷秘玩的珐琅彩瓷，也算是个创新。

然而，倘若在纵向时间轴上与中国唐宋瓷器相比，是一副衰颓之相；倘若在横向世界坐标系上与学生辈日本和欧洲相比，太缺乏灵动创意了。

现在的景象是：作为瓷器母国的中国瓷器，至今没有一个世界品牌，只能摆地摊；而瓷器子国的欧美与日本，却大品牌如林，名声响遏行云，位居大雅之堂。我们败在哪里？败在没有自由市场机制，败在没有创意激励制度，败在没有思想自由，而这一切都与帝王没有与时俱进相关。

于是就有了中国陶瓷第二个启示录：败也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