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沙弟丨我与象棋的故事(2)

小学一年级时(1956年),我爸爸因病在东湖疗养院住院疗养。他和省里有名的跛子红軍楊子民(省高级法院院长)住在一个房间。

楊老在湖北省当年的干部中是鼎鼎大名的。

一是资格老,湖北黄麻起义的老红军;战争年代冲锋陷阵、九死一生,身上未取出的弹片少说有二两,一条腿还是跛的。

二是楊老为人正直,对不正之风嫉恶如仇。椐说有次他当面向省委书记爱跳舞提意见,说到激动处将机枪打残的残废腿往桌上一放,说:老子的腿也不是狗咬的!众人皆相觑无言。

在疗养院里,我父亲与楊老有着两个共同的爱好,一个是钓鱼,他们总是在东湖公园进门左手处的那个荷塘里钓鱼。但兩人垂钓风格截然不同。

柳荫下,碧水边,我父亲总是屏息静气,认真地注视着远处跳动着的浮漂,偶然手腕一抖,上钩的都是三、四两往上走的“喜头”(鲫鱼)。

楊老则风格粗犷,一手拿一三尺有余的小“竹苗子”(竹子尖端的那几节。湖北人的俗称),一手握一苍蝇拍子,跛着一条腿,沿湖巡弋。

“啪”,先打死一只苍蝇。楊老才不管什么卫生不卫生,用手捡起挂到鱼钩上,竹苗子一扬甩进水里,然后轻轻拖动"竹苗子",那只挂在钩子上的苍蝇仿佛在水面上游弋。很快就有“参子鱼”(白条鱼)追踪而至,一口吞下苍蝇,这时只见楊老手腕轻轻一抖,参子鱼就被从水中提出落在他的脚旁。楊老用一根细细的柳条枝从鱼腮穿过,很快成为一串,效率很高。


楊老钓得高兴,往往就红安味儿极浓地冲父亲喊一嗓子:"老蔡,来跟我刷参子哦!这几过瘾!"


我当时非常喜欢楊老这种钓鱼方式,蚯蚓也不用去挖,过程爽快省事。很快我就接管了苍蝇拍,我拍苍蝇,楊老钓鱼,一老一少,配合很是默契,也渐成为湖边一道靓丽的风景。


如今楊老是早已作古了,但我偶尔忆起这个片段心里就不禁暖暖的。


多好的一个跛子老人哟!


楊老和我父亲第二个共同爱好就是下象棋。我去看爸爸时,经常看见爸爸和楊老下象棋,两人也经常为一步棋大声争吵,但吵归吵,吵完再下,每日总要杀上几局。


两个大人为一盘棋的输赢而争得面红耳赤,使我一下子就爱上了这被称作是贩夫走卒最爱的中国象棋。缠着要爸爸教会我。


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三十二个棋子各司其职、结兵佈阵、厮杀缠斗、变幻无穷的民间游戏,竟然成为我此生再也无法割舍的最爱了。


以后我当兵、当工人、读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命运曲折也罢、春风得意也罢,中国象棋始终不离我左右,名符其实地堪称我此生忠实伴侣。


很年轻时老婆就曾说过我,你该和象棋结婚的。


早年间的水果湖张家湾是两排灰色的小楼,一排六栋,两排共十二栋,外观是拉毛的灰色墙壁,两层,上面有偌大的一个平台。两边人家共用一个极易攀缘的屋顶。


小楼是当年中苏友好时苏联专家设计的,外表看上去挺洋气,其实里面很逼仄,尤其是不通风,空气无法对流,加上内空较矮,每至夏季房间内闷得人喘不上气来。


那时这里住的都是原省委、省政府的老干部。

老干部中爱下象棋的很有几位,如宣传部的副部长罗明、白林、省高法院长易鹏、副省长夏世厚、老红軍张水泉、軍代表王一芳、省总工会主席张天林、省财办副主任王天瑞等。


这些老头都经常与我下棋,我在他们中间堪称“高手”。一般都是几个老头联合起来与我一人下,我仍胜多负少。


我下棋特认真,而且对胜负看得很重,虽然对面的他们都是我父亲一辈的人,我也绝不手软,必欲胜之而后快。


这些老人一辈子风风雨雨,也是百练成钢的角色,个个也是争强好胜,不甘示弱,其中尤以夏世厚伯伯为甚。


记得有一次我晚饭后和他下棋,他连输我几盘,气得大骂,怒吼,但我仍一味求胜。很晚了,我仍与他挑灯夜战,后来他老伴张阿姨跑过来对我说:沙弟,你就让你夏伯伯赢一盘吧,不然他血压会高上来的。我妈妈也找来站在我身后狠狠拧了我一下,我才悻悻然输掉一盘。


曙光的爸爸,大毛夏豫华大哥的岳父,老红军杨杰英也和我下过棋。那老人脾气倔犟、言语不多、不怒自威。下棋极认真,并且不侮棋,输了就输了,把棋一推,再来一盘。正所谓“棋品见人品”。可惜楊伯伯去世较早,与我对弈局数不多。


和我下棋最多的当数江波、细毛的爸爸张水泉了。初时我们家与江波家都住在三号,他家住楼上我们家住楼下。张伯伯是个非常亲切并且十分愿意与年青一代交流的前辈,他对象棋也可称作酷爱。


文革期间有一段日子工厂上班是“七上八下九走光”,我空闲时间较多,每天一吃完饭,他就在楼梯口喊我:大弟,上来下棋。


我是家中老大,名字中又带一个"弟"字,因此他总管我叫大弟。我也无所谓,大弟就大弟,老一辈看得起你才叫你。就叫我阿猫阿狗我也应着。


每次我上楼时他往往给我一泡好茶水,张伯伯的谦逊与平和总是令我非常感动。他的棋艺水平在张家湾老人中堪称一流,他对我从不轻视。每步棋都要思考半天,落子十分谨慎。如果形势不好时,他就会“哎呀”惊呼一声,然后陷入长考之中。我们走盘棋耗时一、两个钟头也是时常有的。


张伯伯解放前曾任过某军参谋长,听说指挥战斗十分严谨认真。从他与我对弈时的风格来看,这话我信。


张水泉伯伯身体很不好,战争年代的残酷环境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那时家里既无电扇又无空调,夏天实在热的人受不了,他就在房间中央放上一个大脚盆,里面盛着一块巨大冰块,企图用这方法降点儿温,但效果并不明显。


他棋瘾很大,有次他甚至一边吸氧一边与我激战。一盘高质量的棋下完是十分消耗体力的。往往我们下一盘后就要停下休息会儿。我没事,老人得喘口气儿。外行人不知道,看上去下棋的双方像个泥人似的,其实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他是真正的江西中央红军,长征时几次经过雪山草地。我对这些前辈的故事历来有兴趣,经常问他长征中的经历,他时常对我讲一些,记得他告诉我他过沙漠时沒有水喝,实在熬不住了,就将尿尿在碗里,用沙子滤一下然后喝下去。张伯伯的传奇经历总是令我肃然起敬。


老干部们之间也经常对弈,我就在一旁观战。他们最怕我多嘴帮助一方,有次白林与易鵬两位前辈下棋,白叔叔有一大子有被易叔叔抽吃的危险,看样子白叔叔还沒看出这步棋,我很紧张,但易鹏叔叔更紧张,他不看棋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生怕我多嘴。我后来实在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白叔叔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仔细端详棋局,终于看出名堂,走出一步解着。易叔叔将几乎烧到手指头的烟头扔掉,瞪我半晌,来了句:我看你这个伢呀,不纯洁。


当时在場还有几个我的同龄人,直至现在他们见到我,仍有时和我开玩笑,模仿易叔叔的口音说我:我看你这个伢呀,不纯洁!因为易叔叔当时是省高法院长,他们并给我加一头衔:被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长宣判为不纯洁的人。


后来我们家从三号又搬到十二号楼上,在这里我和老省长张体学也下过两盘棋。


当时军代表王一芳住我们家楼下,这位前辈在我眼中是水浒好汉鲁智深般的人物,性格豪爽,说话嗓门大、中气足。尤其嗜酒嗜肉,每隔十天半月的收破烂的老头必来他家收走一堆空酒瓶子。


往往酒后他呼我去他家下棋,他有一毛病:愛悔棋,他吃我子后立即用手压住,或死死攒在手里不许我悔,我要吃他一子,把我手指搿断了他也要夺回去。他棋风差,但他是长辈我也无可奈何。


他是体学伯伯的老部下,体学伯伯那段时间经常去他家坐坐。有次正逢我与王叔在下棋,体学伯伯进来了,王叔连忙起身拖椅子倒茶水,体学伯伯径直走到桌前认真端详我们的棋局。王叔介绍我:蔡捷的大儿子,沙弟,这小子棋可以,有两着。


我当时剃一个大光头,又是夏天,光着一个大膀子。张伯伯说:沙和尚啊!好,和你下一盘。我们俩重新摆棋再战。


我这人有个特点,越是和沒交过手的人下棋我越是认真谨慎,而且求胜的欲望越强烈。那天我发揮极佳。应该说体学伯伯和我的棋水平在伯仲之间,但那天我赢了他。


下完棋回家我很兴奋,在饭桌上宣佈了我的战绩,爸爸妈妈有点儿生气,说我不懂事。


不久后的一天清晨,我还未起床就听见体学伯伯在楼下喊:沙和尚,沙和尚,下来下棋!我还有点沒睡醒,而且我也很少这么早与人下过棋,但爸爸进屋让我快下去,体学伯伯的警卫员小李也跑了上来,说首长在下面等着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不习惯早上下棋的原因,这盘棋我输了,王叔在一旁高兴的手舞足蹈,体学伯伯也很高兴,大声说:好!沙和尚,我们一比一,棋逢对手!


由于种种原因,以后我再没和体学伯伯下过棋了。

蔡沙弟丨我与象棋的故事(2)

张体学

体学伯伯在湖北任省长多年,他下乡见路边牛粪用手捧之抛入田里,在全省人民中传为佳话,报纸上赞誉体学伯伯为“平民省长”也的确是名至实归。


我这人从小便有一种"清官情结"。因此对张体学这样的正直且为人民所爱戴的前辈,我从来心敬仰之。


几十年来我也曾多次忆起与体学伯伯对弈的情景。我为我输他的这盘棋感到欣慰。


体学伯伯在文革复杂的形势下沒有过上几天轻松的日子,下棋赢了我后他高兴的像个孩子。我当年沒意识到这其实是我一生中做的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如今我们也是老人了。我们那些令我们敬爱的前辈离我们已渐行渐远,但我仍时常想起他们,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


前辈们,我们会再度相逢的,那时,我还要与你们下棋!

蔡沙弟丨我与象棋的故事(2)

作者简介:

1949年生于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1965年于北京市东城区23中学参军,1968年复员回湖北武汉,同年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当锻工,1973年武汉大学工农兵学员,1976年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电力局工作,1979年调入湖北省人民检察院,2000年提前退休当律师,2017年退出律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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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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