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

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

一直到今天,我依然非常内疚,非常自责,且心有不甘,尽管埋藏心底已二十年。二十年前,在杭州邵逸夫医院,陪伴了父亲生命最后日子,点点滴滴记忆犹新,成了无法忘却的纪念。

逢父亲祭日,又想写点什么。没有剥伤口博同情的意思,只是想写点什么。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普通家庭平常百姓的生活琐事,就我而言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思念也好悲伤也罢,零零碎碎把经历的一些事记下来,让看者能体会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意味,便足够了。

说心有不甘,是因为父亲不是通常的身怀绝症,仅仅是冠心病,并非不可救药。说心有不甘,恰恰是在父亲身体状态较好的时间段,送上了手术台送上了不归路。

说心有不甘,也最让我难以释怀是此事因我而起。单位同事老王,疾病年龄均与父亲相同,安了心脏支架,愈后状态极好,使我有了想法。看着父亲因心绞痛发作而寝食难安,甚至把热水袋放在胸口烫出水泡而痛不欲生。与其痛苦,值得一搏,这正合父亲的个性。我是姊妹里的唯一男丁,拿意见自然多些,于是便有了这趟不堪回首的杭州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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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心脏支架手术并未普及,我也一知半解,只是简单地想让父亲从病痛中解脱。因为是我主张并竭力鼓动让父亲去手术,谁知以后的过程完全脱离了我最初的愿望,从支架手术到心脏搭桥,从犹豫不决到近乎搏命。

血栓部位的尴尬,使得支架手术变成了搭桥手术。术前一星期需要做许多检查化验,由我在医院陪伴父亲。印象中这一星期,是我一生中和父亲相处最近的几天,却是他一生的最后几天。以前总是忙阿忙,忙家庭,忙工作,忙孩子,就是很少忙父母,总觉得他们身体尚可还不太老,以后有时间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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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有很多空闲,各类检查有护士陪同,其余时间就呆在病房。与父亲的关系,总感觉没母亲亲近,交流较少,或许是严父慈母的烙印吧。父亲要问的就那几句,单位里忙不忙,最近好不好什么的。他不会深层次地去问你的身体怎样,有什么烦恼,不会像母亲那样和你谈心。但每回我完接电话,他总要问:是不是单位有事,有事就回去,我手脚能动,一个人能照料自己。其实我知道,父亲嘴上这样说,此时他心里还是有依赖,是希望我陪着。

因为父亲不善表达,因为父爱粗放不细腻,所以容易被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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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闷,我提议去室外走走散散心。大多数时候他不言声,我估摸他不愿去。偶然,父亲也会答应,却老是急匆匆走在我前头,比年轻人健康人走得还快,不像是去散步,而是着急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一样。

病房里都在议论刚刚美国轰炸中国驻南大使馆的事,父亲有些上火,说为何不报复,真窝囊,国家也要有骨气之类。无需谈爱不爱国,对于一个在朝鲜战场打过仗,对于一个曾经和美国鬼子交过手拼过刺刀的人来说,自然恨之入骨,气不打一处来。他讥笑说:其实美国佬也怕死,他们靠武器凶,面对面肉搏战不是我们对手。

泡了碗方便面,满屋溢香,护士跑来啰嗦,叮嘱赶紧吃完好让味道散去。我让父亲分吃一点,平常在家里他是绝对不会碰这类东西。他说没想到味道真不错,我趁机也为他泡了一碗。他津津有味的咂着嘴,这可能是父亲一生中吃的唯一的一包方便面。

削水果皮,我随手从墙边取张旧报纸摊着,父亲又撕下一半放回原处,说用不着那么大,可留着下次用。其实墙边旧报纸有厚厚的一摞,也没去想节约不节约,就是这代人的做事风格和生活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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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病友聊天,一致称赞杭州风景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突然心生一念,杭州有个灵隐寺,都说许愿特灵。虽然不信佛,在这生死关头,我也想去拜拜菩萨,求个保佑。试探着和父亲一提,他没有任何迟疑,用坚定的语气说:“没用,靠自己靠运气”。我知道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父亲生前甚至说过,他死后不用保存骨灰,随便处置,九死一生的他只相信自己。

父亲又津津乐道讲起了他当年的故事:渡江战役后部队一路南下到达海宁。正逢雨季部队无处宿营,路边有一破庙里边供满菩萨,看着战士淋雨,连长决定把菩萨搬出庙门让战士过夜。但有人对菩萨怀有敬畏之心,认为是触犯天条,不敢下手。后来当一座座菩萨变成一堆泥块与木片时,大家对菩萨的神秘感瞬间消失。父亲说,你求菩萨,磕破头它也不会为你挡住子弹。

这故事我听过,但我很认真很安静地又听了一遍,也不得不尊重父亲的意愿,放弃去灵隐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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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走过医院的科普画廊,了解了此项手术的基本过程。看完倒吸一口冷气,让我大吃一惊。大致意思是需要患者建立体外循坏,用仪器维持生命体征,在心脏停止跳动的状态下手术。通俗地说,是先要让人死过去,手术后再把人弄活过来。

在这以前只知道手术风险极大,对手术过程完全不知情。对于从乡下小地方来的、毫无医学常识的人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看完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迈不开步,几乎瘫坐在地上,回病房五分钟的路花了半小时。此时我能做的,就是赶紧电话告知姊姊妹妹,剩下的只能责怪自己的鲁莽与草率。

立马找主治医师咨询,得到的是千篇一律的回答:是手术都有风险,何况是心脏搭桥,不会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并听到一个我不愿听到的消息:父亲的手术原计划是新加坡外籍医生来院讲学作的一个范例,因外籍医生临时赴欧而改变计划,由本院医生主刀。我顿时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下不来手术台怎么办?手术成功率有多少?与赌命相差无几。假如不做手术,也可能活下去,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三五个月,都说好死不如赖活么,但我心里清楚,父亲那头我难以说服。我转弯抹角,我含糊其辞,一点点一步步试探父亲,尽量夸大手术的风险,但父亲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相邻病床一位病友,年龄相仿经历相仿(离休老革命),老伴子女一致反对,不愿签字,老头大发雷霆自己签字,声称自己的性命由自己负责,结果手术非常成功。这活生生的例子等于给父亲打了一针强心剂,更坚定了他的信心。别无他法,尽管违心,我也只能倒向他一边,多些宽慰多些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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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字的日子终于到了。看着那厚厚的一叠纸,犹豫、迟疑,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终究是要下笔的。完全不清楚脑子在想什么,一片空白。医生一直在边上叽叽咕咕,我一句也听不进,反正手术中出现的所有意外好像都与医院无关。耽搁了十分钟,尽管手不听使唤,有点哆嗦,还是签了。一页又一页,记不清到底签了几张纸。回病房时父亲看了我一眼,虽然摘了眼镜,但眼睛始终盯着病房的门,一定是在等我。他知道我去干什么,以为他会问我,但他没问,一直没问,我也没说。这签字意味着什么,不敢去想,谁知道这竟然是一张去天堂的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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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健谈的人,才几天他就成了病房中心,无论病友还是陪护都喜欢和父亲套近乎,聊得热络。

离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父亲的心情一直都很好,看不出那种即将闯生死关的担忧。看他稀疏花白的胡子,我提议是不是刮一刮,他摇头,说不长不用刮。那我说剪剪指甲,他要自己来。剪第一颗脚指甲就出了血,记忆中父亲剪指甲老是剪出血,人胖,手难够着不方便,只好由我代劳。年纪大指甲钙化了,剪下来不是一条条而是一粒粒,飞得满处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剪指甲,竟然是在医院,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

父亲一脸平静,他肯定猜到我总有隐隐约约的担心。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绪是复杂的,愉悦而无奈,虔诚而悲凉,因为三天后的结果不得而知。我不再提议他做什么,说多了,让人有像料理后事准备赴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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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当天,七点半手术车准时来到病房。父亲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对我说,裤兜里有钱,让我收着,又把眼镜摘下,让我收着,他关照了好多事,我没心思听,嗯嗯嗯胡乱地答应着。说明父亲表面虽然平静,心里还是有思想准备。手术床有点高,试了一次没上,好容易把他扶上去,头脚又弄反了,再换过来,发现又没帮他脱鞋,其实这都反映出我内心的极度慌张,加上昨夜灌肠又极不顺利,一种不祥之兆弥漫心头,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此时此刻,再不迷信的人也愿意信。

去电梯口途中,他对我说:“放心,我死不了,都死过那么多回了,这次也死不了。”父亲是个从不流泪的人,父亲的信念永远都很坚定,淮海战役、横渡长江、解放舟山、朝鲜战场,就如他无数次奔赴战场中的一次一样,非常坦然,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它还是那样充满自信。“你坚强点啊,我们在手术室门口等你。”当时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抚他。

当电梯门关上的一煞那,禁不住泪流满面,来送父亲的病友宽慰我,但我清楚,假如父亲闯不过这关口,这就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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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候手术的一个房间里,手术室信息都一一显示在电子屏上,我丢了魂似的,像一个即将等待判决的人。备受煎熬的十个小时,让人实实在在体会了什么叫度日如年。母亲和姊妹都在赶赴医院的途中,他们一定是来迎接好消息的呀。除了为父亲默默祈祷,什么都做不了。我清楚,手术是否成功与我祈祷无关,但这是现在我能表达的唯一方式。在我这儿是最亲的人,但在医生眼里,在手术台上,根本不是这样理解,而是件实验用品,下不了手术台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同情之外,再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吹不起医生心底一丝丝波澜。

超过预定时间几个小时手术才结束,一进ICU,简直不敢直视父亲手术后的样子。医生解释,去年那次心梗,性命虽保住了,五分之一的心肌已僵硬白化而失去了功能,随时可能再次心梗。言下之意是手术不能算成功,只好盼望奇迹的出现。

已经过了苏醒的最佳时间点,依然没有醒来。一天又一天,父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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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医院的草地上,身边的母亲似乎想从我嘴里得到确切消息,父亲到底能不能醒来。我只好婉转地说,我们没任何办法,只能等,等待奇迹发生。她眼睛红了,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但她还是忍着,没有嚎啕大哭,她当然愿意相信有奇迹发生。

母亲在一边自言自语:按当下的生活水平和医疗条件,总要活到八十岁,或病在床上侍候个一年半载,给点心血给点手脚,有个心理预期和接受过程,也心甘一点。又说,以前那么苦,现在日子好过了,却没有福气享受了。还说,你父亲寿不长,剩点寿给你了。

父亲一直处于植物人状态,整整十天,一旦撤掉仪器就意味生命结束。握着父亲的手,尚有余温温慰着我,传递着给子女的信息。触碰他脚心,有感觉能回应,不自主地颤动一下,也许父亲知道,他的亲人此刻就在身边,和他在一起。

医生告知,确定脑死亡,已无醒来的可能,前两天不说是因为不想让家属过分伤心。当撤下仪器心电图走平的那一刻,我们不再克制,让泪水放任自流。唯一让人欣慰的是,父亲是在没有任何痛苦中走的。

父亲去了,父亲终于独自远行。

连续几天暴雨,天若有情,也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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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性格坚毅为人正派,一直是子女们的骄傲。

回忆从前生活中的一幕一幕,父亲的辛苦,父亲的操劳,父亲的责任,从无怨言。一砖一瓦地砌起这个家,虽不富裕,但很温暖,虽然没有达官贵人的奢侈享受,但这个家的每个成员能衣食无忧。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如昔,深深根植于脑海之中。

有种感觉,在母亲节父亲节情人节儿童节中,父亲节的关注度最低。生活中,父爱不如母爱伟大,它普通平常,父爱不如母爱深刻,它撒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因为母爱伟大,所以常常有人淡忘了父爱的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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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作梦,都能梦见父亲,我想一定是心灵感应,是父亲念我,我才梦见了父亲。

20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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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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