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亲见布衣 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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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小七子是在一朋友家的酒桌上。

我不是主角,是被叫来陪酒的。他先到,进门时他叼着烟坐沙发上看书,朋友介绍时称呼他小七子。他站起来点点头,欠一欠嘴角,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第一次见,完全陌生,我只好把刚想伸出去手悄悄缩回来。见他是个喜爱看书的人,偷偷瞥一眼茶几上,是一本叫《紫砂壶赏析》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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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子不高,比我矮一头,体形偏瘦,一双看不出黑色还是咖啡色皮鞋粘满泥巴,一件深色夹克,拉链拉到底顶着喉结,大概好长时间没洗,两米之外都能见着灰色的脏渍,还能闻到酸味。四方脸,脸型虽大,也和体型一样清瘦,没多少肉,额头上有道一寸多长的刀疤特别显眼。一双貌似游离的眼神,一副极度疲惫的面容,加上低矮的发际上一头浓密杂乱的头发,像是几天不睡觉了。本以为会是叔叔辈的人,一问居然比我还小一岁,显得特老成,长的有点着急。

据朋友说,小七子身世可用悲惨来形容。家里兄弟七个,因排行第七,所以都叫他小七子。除夭折两个,齐刷刷五个男孩让本不富裕的家庭不堪重负。父亲一场急病撒手人寰,一家人陷入困境,全靠亲戚邻里接济,才让五兄弟活下来。家境穷兄弟多,日子有多苦可想而知。睡觉用几块砖支个竹片床,再冷的天也没褥子,铺上厚厚的稻草熬过寒冬。衣裤从老大挨个穿下来,到小七子已破得不成样子,膝盖手肘处补丁有三层。食不果腹,捡菜帮子是常事,荤腥味都想不起来,母亲曾经把别人丢弃的鱼内脏捡回来烧着吃。除小七子念到初中,其余都是小学,几元钱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小七子从小就很懂事,是个知甘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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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过后,主人去厨房忙,我便和小七子聊天。果然如我所猜,他在外半个月,才赶回来,三天未眠哈欠连连。下车便直奔这儿,为的是咨询和请教紫砂壶方面的问题。

他续上一支烟,开始为我这外行扫盲。开放以来,紫砂壶行情迅速火爆,普通茶具一旦与文化艺术结合起来,立马身价倍长,如上了年代,贴上古董和文物的标签,更是价值不菲,再加上介入台资的宣传与炒作,不火也难。谈起紫砂壶,一定不是沏茶那玩意,必定是艺术品收藏品的概念,不说如金等重等值,确实已具金融属性。小七子行市摸得极透,并讥笑我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曾听说不久前两个年轻人偷盗陈列馆紫砂壶,撞上严打枪口,本来只是关几天的罪名,居然送上了断头台。弄得做壶的大师悔恨不已,说想不到几把泥捏的东西也能让丢了卿卿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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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风来了,闯劲十足的小七子自然闲不住。眼下就有一非常赚钱的行当:收老壶。说不定在偏僻乡村残存的小茶馆里,大户人家的破旧的茶几上能碰见几件老货。打个信息差,腿脚勤快点,绝对挣到钱,运气好的话能大赚一笔。许多人埋头其中,竟有人靠这发了横财。小七子义无反顾,一头扎了进去。那个真叫忙,走街串巷满世界跑,只要一丁点信息,立马赶过去,从本地到邻省,直至内地。一把出现在棋盘边或牌桌上毫不入眼茶壶,说不定就是上年代的稀世珍品。情愿错跑一千,绝对不漏一个。多少劳累、辛苦、委屈只要自己知道,经历惨不忍睹。孤身在外,有被误会成小偷关进派出所的时候,有身无分文挨饿三天的时候,有偷过馒头檐下露宿的时候。窘境都不忍回忆,关键是十回九回落空。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已初见成效。交朋友,花心血,肯钻研,对紫砂壶历史、器型、落款潜心研究,水平上了一个台阶。为收壶方便,还借钱添置了家当,新买一辆重庆80摩托。

听了小七子的叙述,确实聪明且精明,懂得挺多,他的毅力、敬业、知识面,不由心生佩服,对他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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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啥下酒菜,一份熟食摊上的猪头肉,一碟油炸花生米,炒盘蔬菜。两瓶流行的双沟大曲,不到半小时一瓶见底,我们只好省着点喝,想让客人尽兴。小七子心情不错,刚才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看来那墙角鼓鼓囊囊的包里,一定是收着什么好货了。本人自以为酒量尚可,一般人都可一拼,今天才领教什么叫真正的海量,估计小七子喝了有一斤半,五十三度的。

小七子表达能力稍微欠点,说话老是停顿,前言不搭后语,但理解完全没问题。方言中的粗言俗语,脏话连篇,开始感觉惊愕,听多后就习惯了,口头禅吧。

我听懂他的话中之意,对大街上那种大款标志性的行头极为羡慕:腋下夹个包,右手握个大哥大,左手拿一车钥匙,头发油亮得苍蝇都歇不住。他还幽默地补充一句:可能包里没钱,只是塞满了手纸。


半夜蒙蒙细雨,小七子八分醉意,还想骑摩托,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几天后朋友告诉我,当晚小七子又偷偷返回开走了摩托车,结果半路撞在树上,伤得不轻,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躺了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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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年夏天,老同事娶儿媳,受邀去上海宾馆喝喜酒。因为去晚了,识相地在边上一空桌悄悄坐下,此前已有个人坐那了。

对面的人起身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绞尽脑汁记不起他是谁,只好打着哈哈礼貌地握了握手。

“我小七子呀,十五年前?”除了额头那一寸长刀疤,我无论如何不会把眼前的人和十五年前的小七子联系起来,变化之大完全是两个人。

胖,是小七子最大变化。油腻的光头替代了以前杂乱的浓发,油光锃亮,一撮山羊胡子显得他绝对的与众不同。几乎没了脖子,一圈肉把头和身子粘在了一起,挺着大肚子,腰围有原先的两倍,像足月的孕妇。一枚约半两重的金戒指,一条细麻绳般粗的金项链,明晃晃很是晕眼。一件印着碎花图案T恤,一条轻薄的深色裤子,非常飘逸。不知是忘了还是因为肚子太大,裤裆拉链被撑开了一半,隐约看见内裤是紫色的。想提醒又怕伤他自尊,只好装作没看见。赶紧转移话题,称赞他手臂纹身真好看,问他什么鸟,他蛮得意地说是港式龙虎鹰,花了大价钱的,象征力量和阳刚。

他爽朗地笑着,并调侃自己的形象,用本地歇后语是“烫婆子搁在瓮头上”。

面前除了香烟,还有一只最新款高档手机,一把崭新的车钥匙,我一眼认出那是宝马7系轿车的钥匙。

多年不见,小七子显然发达了。说话不像从前那样拘泥放不开,竟有点藐视一切味道。用他的话叫:终于混出个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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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喝喜酒老等,我便坐他旁边闲聊。

他递来一支烟,解释说中华烟味淡,不如苏烟煞瘾,是让我不要误会他抽不起高档烟。说烟瘾特重,一天两包挡不住。不用怀疑,他焦黄的手指、染黑的牙齿都能证明。

酒风豪爽早有所闻,敬他酒,回回都是一杯一口。“不吹牛,你三个喝不过我”,近年酒量见涨,来者不拒无人能敌。他自称练就一绝技,鼻子闻一闻就知道酒多少度。白酒如白开水,低于一斤那不算喝酒,这辈子少说也喝了有几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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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子春风得意眉飞色舞,活脱一副大腕的范,派头十足。那天他兴致很高,和我聊了很多很多。

自当年收老壶赚到第一桶金后,早不干了。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之事,想在这行混下去必须学会做壶,他认定自己不蠢,于是拜师学艺,凭自身聪巧师傅点拨,几年功夫便声名鹊起,在行里小有名气。再后来,找枪手写论文考职称,一路顺风顺水。名声在外,做工上乘,不断创新,常有人高价收购,进账不少。桌上有人问他家底,小七子潇洒地摆摆手,只说没多少资产,仅仅发点小财。

几巡酒过后,七八两下肚,小七子越发兴奋。

他悄悄告诉我,他要换车,从桑塔纳到皇冠,宝马也不是刚换吗,他说买车不单是坐得舒服,牌子响很重要是,毕竟是抛头露面的人。

他诡异笑了笑,告诉我一个最新消息,上月刚换老婆,原来的上不了台面,实在带不出去,现在的貌相还行,和自己做的茶壶一样拿得出手。


今天小七子完全变了人样,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激情飞扬意气风发,那形象和做派相当土豪。再恭维几句,差点就撒钱了。“这年头,都是场面上混混的人,不能太寒酸”,这句话和我说了不下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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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起紫砂壶,小七子可谓滔滔不绝。他说,做壶不难,普通人学会一年半载足够,那不叫本事,摸到门道却是无止境的,没一二十年摸索无从谈起。如造型能力的训练,便是认识能力、理解能力、表现能力的结合,借鉴加创新才是创作的灵魂。有人一辈子也就是不停地仿制,照搬照抄,依葫芦画瓢,没自己的东西。都称小七子大师,混迹于业界名人大咖之间,某次不大不小的展览还得过奖。他脑子聪明,对做壶见解独到,尽管他表达并不流畅,依然让我这行外人大开眼界。

前阵子小七子准备开工作室,当下的潮流,不算赶时髦。装修已近尾声,但起什么名一直非常纠结,伤透了脑筋。参考他人方法,必须要攀上个历史名人,如某某世家,某某传人,叫得响有气势。查下来祖上三代找不到任何名人线索,于是把亲戚都拉来过筛一遍,发现老婆一很远的远房亲戚,与某位名人有某种关系,至于啥辈分都不重要,再远也是亲戚,搭界沾边就行。

他很给面子,说等工作室开张了叫我去喝茶。

期间,小七子接个电话,大嗓门有意无意让一桌人听得清楚。听对话,是客人要买壶,想压压价。开始他一口回绝,大有供不应求的意思,不在乎这笔生意,急着挂断对方电话。后又经不住客人一番天花乱坠的肉麻吹捧,三分钟后就同意了:“客气客气,少个千把百的一句话”。

席间,小七子很高兴,天南海北各种八卦,无所不聊,语气口吻颇有点居高临下的腔调,一桌子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有事先告辞,过后听说小七子醉的一塌糊涂。他嗜酒如命,贪酒同样名声在外,是个喝十回醉九回的主。糗事百出,有回喝得不省人事被送医院输液,一睁眼瓶子没水,大喊“服务员,满上满上”,搞得小护士哭笑不得。更出糗的是,有回醉后内急,竟然闯进一包厢误认为洗手间,要脱裤子撒尿,被人喊耍流氓,揍得鼻青脸肿,还打掉了两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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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还是一次饭局,还是那家酒店,又遇见小七子,掰指头一算,已过去了十五年。

刚下车,边上又停下一辆保时捷。驾驶座下来个小伙子,急急忙忙跑到后座开门,小心翼翼扶人下车,动作标准熟练。那人很眼熟,一时想不起,尽管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虽然带副眼镜,但经刀疤确认,应该是小七子,只是如今瘦得不敢相认。上前打了招呼,握手时象征性碰了碰,明显感觉他手上无劲。有气无力的眼神,瘦削蜡黄的脸庞,厚厚下垂的眼袋,花白的山羊胡子,缺牙使得嘴有点瘪,整个人瘦了一圈。看去像七十多岁,与当年酒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七子判若两人。

一身打扮也让人摸不着头脑,白衬衫都没束进皮带里,西服偏小,外短里长,出门必定很匆忙。衬衫下摆不小心漏出一角医院熟悉的那种蓝白条纹住院服,没敢细问,怕是从医院跑出来的。

小七子告诉我,自第二次酒驾被抓,又拘留又吊证,再也不开车了,出门有徒弟接送。

时间尚早,站在车旁和小七子聊了一会。

他双手一摊:“医生不让喝,没办法”。已遵从医生建议,开始戒烟戒酒,目前滴酒不沾,逢饭局只能干坐,以茶代酒。他苦笑着说:不能淹死在酒缸里,性命要紧。不相信这话会从小七子嘴里说出来,曾经的酒葫芦也有醒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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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交集不多,不便多问。今天小七子明显不一样,手有点哆嗦,反应略显迟钝,状态特别差。小七子终于还是支支吾吾透露了一些:近年身体每况如下,重度脂肪肝加酒精肝,心脏已安了三个支架,上月曾轻度中风,甚至连轮椅都准备了,到现在说话还不太利索。西药效果一般,正试着用中药调理。每天老实在家呆着,是医院里的常客。工作室基本不去,暂有徒弟打理。徒弟一直站在他身后,像是随时随地怕他摔倒,这一切都证实了刚刚的猜想。

攀谈几句,话题离不开他的本行,对紫砂壶的理解又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今天的小七子,不单是多了副眼镜,谈吐也变得轻声细语温文尔雅,说话文绉绉的,用词造句不再气盛轻狂,俨然是个文化人。脱胎换骨的小七子,低调谦逊,彻底改变了当年一身痞气的暴发户形象。岁月的磨砺,除了涨年龄,还磨平了他的棱角。

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生活态度,尽管一直唉声叹气,却说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感受和劝慰人的警世醒言,我差一点就把他当成是位四大皆空大彻大悟的出家人。

分手时还和我强调说,其实钱没什么用之类,明天的事他都不去想。

“唉,人啊,要学会放弃”。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堪称经典,让我思考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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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七子很熟,都认识了三十年,他的身世经历略知一二,他的聪明酒量也有所了解。说陌生也是,三十年拢共才见过三次,陌生得居然连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无所知。

一天,路上碰见了小七子的喝酒朋友,他告诉我:小七子不在了,医院查出来已是晚期。临别,他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惜了,都是酒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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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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