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龙门子的旧时光

文/张廷涛


西街赵家龙门子,被称作十家院,住有好几户人家,那是我的出生之地。

龙门子有两扇大门,又厚又重,推动起来吱嘎有声,好像是人发出的沉重的叹息。门槛也高,小孩往往是翻爬而过,像在过一道墙。龙门子前后三进院落,房东赵家住在最后,前头两个院落,分别住着彭家、向家、吴家和我们家。彼此熟悉,知根知底,和睦相处。


赵家龙门子的旧时光

陈勇提供


彭家在门面开有个饭馆,掌勺的是彭家户主,大家喊他叫彭二师。饭馆不大,摆有四五张桌子。来饭馆吃饭的大都是进城赶场的农民。平时生意一般,院里的人进进出出,从饭馆穿过,闻得到锅里飘出的肉香。

姓向的是一个裁缝,鼻子很高,有些勾,大家就叫他弯鼻子(有大象的意思)。还有就是吴立志家,吴立志和我年龄相当,父母在乡下教书,每星期天回来一次,平日里就和他奶奶一块。

整个龙门子大人娃儿十多二十来个,虽说日子是各过各的,但低头不见抬头见,同在一道大门进出,彼此就少不了往来。

菜要下锅了,陡然发现瓶子里没了清油,赶紧叫娃儿拿了调羹上别家借一调羹清油回来。不光是炒菜用的清油,借酱油盐巴的时候也有。甑子里的饭有时候不够,拿碗去借碗饭回来。有重要的人户要走,借件稍微像样的衣服来穿也是有的事,既简单又朴素。人们遵从古训: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东西谁家都是免不了的事。就说借饭吧,同样一个碗借,就用同样一个碗还。还饭时添的份量一定比借的时候多,不能亏了人家。至于衣服,那怕只穿过半天,一定要给洗得干干净净,折得整整齐齐送过去。临了,免不了要道声谢,说:拿问了(谢谢意)!

几乎所有的人家在乡下都有自己的亲戚。有的本来就出生在农村,嫁到了城里来。比如弯鼻子的老婆被大家称做向掌柜娘,她娘屋在安阜登瀛桥。她两个儿子向老八向老九,和我很要好,我曾跟了他兄弟俩去登瀛桥乡下耍过几回。乡下的人进城赶场,有时会把挑篼扁担寄放在城里亲戚家。走动久了,谁是谁家亲戚就都认识。有时谁家亲戚来,要找的主人家不在,就把东西放在别个家,还让带话,说是他们回来就说有人来过。

随着时节变化,有的乡下亲戚还会带一些时令新鲜蔬菜。都是自家地头栽种的,也就显得随便。厚皮菜出来,摘几片提来。苕菜出来,摘半篼篼带上。田坎上的青豆子熟了,扯一捧抱上……他们带给城头亲戚各类蔬菜,也带来这一年关于土地庄稼和乡村生活的信息。


赵家龙门子的旧时光

陈勇提供


夏天,吃了晚饭,洗收拾停当,母亲就抬了凳子,到外面的厅堂和向掌柜娘几个坐拢一堆,拿把扇子,边摇边叽叽咕咕摆龙门阵。彭二师躺在把躺椅上,拿把蚊刷打蚊子。下身穿条大裆短裤,上身白色布衫敞开,肚皮露在外边。他在开饭馆,肚里的油水一定不少,不时坐起,咕嘟嘟喝下一大口凉茶。他老婆彭二婶个头比他高,大眼圆脸,笑起来脸上两个很深的酒窝。他们家有七个娃儿:大牛、小牛、大双、小双,四个男孩;大疙瘩、小疙瘩、幺疙瘩,三个女孩。

彭二师做着饭馆生意,但日子仍然拮据。他说:“一家人吃饭的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光喊你拿来吃就是了!还不说要穿呢!”

全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听到一片呼呼的吃食声。大牛添饭,用饭勺往碗里按了又按,堆成“猫儿头”。扒饭时鼻尖几乎挨到了饭团。彭二师就骂:“龟儿你是饿死投生的呀?”不时,还用筷子去打大双伸到菜碗的筷子:“你紧拈了!”大牛是长子,十五六岁,正吃长饭。

说到穿,就要说到向裁缝。这院里的人,一到过年,都要到他那儿做新衣服。彭二师七个娃儿,不能每个人都会有新衣,就把大的改了让小的穿。小疙瘩和幺疙瘩的衣裳袖子下摆,还有下身的裤腿,总是接了一截。为了他们的穿着,彭二婶费了不少心思。常常是要过年了,才凑了钱去扯截布来交给向裁缝,说:“弯鼻子,你要好生做哈!”向裁缝把布料在案板上用尺子比来比去,最后才小心翼翼地下剪刀。

为别人大年初一有新衣穿,他年三十晚还弯着腰“哒哒哒”地踩着缝纫机忙。这时候,向掌柜娘戴了副眼镜,穿针引线,坐在他旁边帮着载衣服上的纽扣。初一起来,看到别个穿在身上的新衣,向裁缝显得很高兴,笑眯眯走过去,帮别个把领口理伸展,说:“明年一定给你弄得更巴适!”


赵家龙门子的旧时光

陈勇提供


赵家龙门子的房东叫赵育高,被人称做赵老太爷,据说是前清秀才。他一大家子住在后面的院落,天井里栽有四棵柏树,当中有个硕大的石缸,缸里养有几尾红色鲤鱼。赵老太爷人长得瘦削,个子不高,留着山羊胡,说话的语速极慢,一句话里要带几个“咹”字。爱穿件绸缎的短褂,冬天怀头抱个铜做的烘笼,端坐在临窗的书案,戴副老光镜,看厚厚的线袋书。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之乎已焉哉类的东西。

后院有口水井,整个龙门子里的人吃水都要提桶到那儿汲。有时我跟了母亲去井边淘菜,偷偷朝天井那边觑,多数时候见不到赵老太爷的影子,说是在寝室里睡瞌睡。赵老太爷有两个儿子,我隐约听大人们讲,大儿子“三反”时跳到这井里自杀了。

后面一个很大的菜园,紧挨西湖塘。园里有一大笼慈竹,我和大疙瘩几个在那里做过“家家”的游戏。靠墙边有几棵楠木树,还有棵桔子树。六七月间,桔子还是青色,我们几个从西湖塘搭人梯,从墙上爬进园子,偷偷去摘树上的果子,很涩嘴,酸得人眉毛眼睛都皱拢一堆。

这里是我们的乐园。

院子里的娃儿们常常伙起,在这里打弹子,办家家,跳绳,逮猫儿玩耍。有次逮猫儿,吴立志输不起,我们打他的“十坨”,他大哭一场。

吴立志是个独子,他屋里有个奶奶,他却喊她爷。后来明白,他真正的爷死后,奶奶便充当起男性的角色。他爷缠过脚,患有严重的哮喘,喉咙里整天不住发出“嚯嚯嚯”的声音。她大约晓得自己不久于人世,早早备了后事,买了副柏木棺材放在堂屋,每次去吴立志家,我总忍不住拿眼睛去盯,心里戚戚。她死的时候棺材抬到厅堂里,叫人在上面上了层黑漆,漆的气味很浓,弥漫在整个院子。从此,我总以为那是死亡的气息。

出丧那天,全院的人都来帮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悲伤的气氛笼罩在整个院子,邻里间,哀痛是相通的。这似乎应证了佛学一句话: 慈航普渡,同体大悲。


一九五八年夏天,我随母亲去到了江源乡下,从此告别了赵家龙门子。走的时候心里十分郁闷,很是不舍。后来返城,我家搬到了别处。不少时候我到西街赵家龙门子门口踯躅徘徊,想能找到从前的一些影子。然而龙门子早已拆除,里面修起了座楼房,问,说是食品公司的职工宿舍。

世事沧桑,长大后才明白,我们所谓的故乡,是与童年和记忆连在一起的。我怀念那逝去的老屋时光,当中,它有着这世间的波光云影,也是我心目中永恒的一座花园。


赵家龙门子的旧时光

李刚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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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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