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去的外公

外公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去世了,那时他才六十岁。而今我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每当想起他,总有无尽的思念。

我的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因是外公作主,所以对于他们后来的分离,外公深感内疚。他一再向母亲表白,本想让她嫁去享福,谁知反倒遭罪。他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万分紧张之际,毅然托人将母亲和我悄悄地接出奶奶家,义无反顾地收留了我们母子。外公的家并不宽绰,那座只有三间小屋的半边吊脚楼房,竟要容下我们母子、舅舅、姨娘和外公三代人。外公的家也不富裕,我们母子一去,外公的肩上就得扛着五张嘴巴。外公一再对母亲说,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嫁人了,我们一家大小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只管把孩子带好。现在孩子小,我们养他,等他长大了,有出息了,就指望他供我们。话虽如此,母亲心里总不踏实,一家几口人坐在青石板上,见天开门总少不了油、盐、柴、米,没有一定的收入,这日子实在难以对付。外公总是劝说母亲,干黄鳝(即蛇)光棒棒都能够找吃,一个人有脚有手咋会饿死?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深知外公就是一个生活中的强人。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外婆死的时候,她才十二岁,舅舅最小,只有三岁,是外公拖着他们姐弟三人,既当爹又当妈,既要照料儿女,又要下地种庄稼,只差没有把外公累垮。外公不甘忍受那种困苦,索性卖了房屋,退了佃耕的土地,举家来到这个江边小镇,凭着自己一双手,一混就是七八年光景。


我老去的外公


外公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他不识字,做生意没有资本,干手艺没有专长,完全是捏着一双拳头找吃。在小镇上,他有一个“米帮李大爷”的雅号,然而他既非米帮中的要人,也非米帮中的绅良,只不过是米帮中一个受人尊重的下力人而已。他的工作就是为运粮船只过斗卸载:端起一只篾撮箕,从舱里撮起米粮倒进木制的斗里,然后用一把丁字形的木刮子,把斗面上垒起来的米粮刮平,旋即倒进麻布口袋,站在一旁的脚夫再将麻袋扛上岸。外公独自一人在船舱中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端起撮箕弯下腰去撮米,直起身来将米倒进斗中,放下撮箕提起木刮子刮斗,放下刮子端起木斗往麻袋中倒米……一船米粮几千斤,从第一撮箕开始,直到扫清舱底,才有伸腰喘气的机会。有时江边粮船多,还得撮完一船又接着撮下一船,从东方发白干到日落黄昏。尽管外公的身板硬朗,我有时还是看到他用手捶背,同时发出呻吟。他干的活人称“打斗载”,别看又苦又累,在粮商中却备受关注。干打斗载的人,不仅要经得累,又要心灵手巧,还得正直公道。据说就在那撮米过斗之中竟有几分玄机:手脚麻利有损买方利益,手脚迟钝则对卖家有亏。就是使用斗刮子也有一定的讲究。那时粮食交易都以容器计量,所以对此尤为看重。正因如此,外公才会被大家尊称为米帮李大爷,船商粮商们常邀他去河坝街品茶饮酒,至于被船商粮商们正正规规的“请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外公非常疼爱我,总想带我去吃这类酒席,却又碍于面子,怕人闲话。后来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告诉我某天中午或晚上,在哪家馆子有人请他喝酒,要我在适当的时候佯装去叫他回家吃饭,我便可以顺势上桌。这个“适当时候”由姨娘和舅舅掌握。为此,舅舅还常常事先走到河坝街去打探,远远看见外公他们已进入馆子,才回家叫我。每当我去叫外公时,作东的商家便会向外公问我是何人,一边赞扬我,一边又忙着给我见面礼,或是几枚铜钱,或是一块银圆,还会吩咐幺师添座,上杯筷。外公爱我可谓无微不至。我小时候老是尿床,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尿湿被窝,都要惊醒外公。每到这时,他总会把我从睡梦中唤起,亲昵地在我屁股上拍两巴掌,然后把湿被窝换了,再让我睡下。为了治好我的这个毛病,好长一段时间,外公每天早晨都把我带到街上去吃一碗羊肉汤。


我老去的外公


外公对我寄予厚望,想方设法送我念书,还教导我要好好用功,长大以后才有出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勉励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他说我的母亲命苦,不能嫁一夫靠一主,惟有指望我把书读出来,即使将来求不上一官半职,哪怕是当个教书先生,也好供养我的母亲。我进小学的第一期就受到学校的嘉奖,当我把喜报拿回家时,外公把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拿着喜报爱不释手,总想找个好地方张贴起来。他找来找去都不如意,最后索性把喜报张贴在香火旁边的空墙上,端端正正地并排在李氏堂神位的旁边,才算心满意足。

外公拖着一家人,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一直熬到小镇解放。解放以后,小镇的米帮生意停顿了,外公的经济收入受到很大影响。好在姨娘一到成年便出嫁到河对门一家农户去了,舅舅后来又在镇上的碾米厂里做上了小工,家庭生活尚能勉强维持下去。直到我的父亲转业,带着母亲回到老家分得房屋田产,我还暂时在外公家里读书。那时外公身边只剩下三个人,他闲着没事干,就到小镇边的棺山上去,把那些荒芜的空地开垦出来,除掉杂草和瓦砾,种上粮食和蔬菜。为了解决种地所需的肥料,他还专门用竹料编箢篼,用竹片做夹子,一有空闲便四处转游去捡狗粪。那时小镇上狗多,都是敞养,狗粪随处可拾。外公叫我也捡狗粪,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把我叫起床,规定我必须提上箢篼绕小镇转上一圈,才能回家吃饭,然后再去上学。他把我每天拾的狗粪倒在一个土坑里,待到每个星期六下午,满满地装上两箢篼,让我用一根结实的竹棍挑上,给母亲送去作肥料。随同一起挑去的,还有一个用皮纸封口,用麻绳缠牢,系在挑子一头的瓦罐,里面装着用藠头或冬菜等佐料做成的回锅肉,让我带回去和母亲一起享用。他说我母亲一个人在家,难得打一回牙祭,他这个当爹的不疼她,有谁会疼她呢?外公的勤劳换来了累累的硕果,他种出的红苕有人头般大,萝卜有脚杆般粗。一次星期六我回家时,外公没有要我挑狗粪,而是用一个扁背篼装了几个萝卜,要我给母亲背去。当然,背篼里也少不了一罐回锅肉。那年我不过十二岁,身体又很单薄,从小镇到老家十八里的田沟路,肩挑二三十斤重的狗粪尚且勉强能够应付,一旦背上那一背篼萝卜,便有力不胜任的感觉。路还未走到一半,就体力不支,开始还能走一里路歇一次脚,待到后来走几步又要歇下来。离家还有十多里远,如此下去何时才能到达呢?要是太阳落山都到不了家,在那漆黑的夜里怎能分辨东西南北?再想起小伙伴们讲的那些倒路鬼、拦路鬼、鸡脚神、吴二爷,不禁毛骨悚然。万般无奈,我终于做下了平生的第一件错事:从背篼里拿出两个萝卜,丢进路边的芭茅丛中。我心想,母亲又不知道外公给我的究竟是多少,只要减轻了重量,能赶在天黑前背到家中,总比自己在荒郊野地被拦路鬼拉去好得多。谁知此事后来还是让母亲知道了。那是外公到母亲那里说起萝卜的事,夸我居然把八个大萝卜背了那么远的路程,实在堪称中用。母亲当即诧异,明明只有六个萝卜,为什么外公说是八个?当她得到外公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再没有说话。待我下次回家时,母亲一再追问我,还有两个萝卜哪里去了?是卖了钱还是在幺店子换东西吃了?我据实禀报,母亲却不依不饶,手持早已准备好的竹片,对我一顿暴打。母亲身世凄凉,性格急躁,遇事容易动怒,虽然过去也曾打我,但都没有这次打得重。后来,她说那不是单为两个萝卜,更主要的是怨我做事不老实,既辜负了外公的心意,又助长了我的坏习惯。对于母亲的教导,我唯唯诺诺,但想起自己当时不得已而为之的窘境,却又苦不堪言。


我老去的外公


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外公,回到母亲身边继续念书。土改复查时,因为外公和舅舅住在街上无固定职业,便到姨娘乡下分地分房当农民。那些年,除了寒暑假我很难见到外公。不过,每次见到他时,我都觉得他始终是那么健壮,那么精神。每到农忙季节,他还来帮母亲种地。尤其在我念初中以后,外公更是常来我们家里,为的是多帮母亲做些事,为我腾出时间用功读书。特别忙的时候,每天早晨就来到我们家里干活,要到傍晚才摸黑往回赶,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在他的身上,总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耗不尽的精力。

我初中毕业时,给右派老师说了几句公道话,因而未能升学,一直无脸面见外公。我先在农业社里混了几个月,又去参加过大炼钢铁,随后便奉调外出工作。我出去工作走得很突然,下午高级社管委会发来通知,要我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前到县政府报到,误时后果自负。能够脱离农村,母亲和我都很高兴,赶紧收拾好被盖衣物,往县城赶路。上路时已近黄昏,离家十多里远的火车站晚上已经没有通向县城的班车,要赶上报到时间只得步行八十里东大路。母亲怕我一人夜间行路危险,便请了同房子一位比我年长的同宗作伴。我们二人走在去县城的路上,前几十里还兴致勃勃,有说有笑;随着体力的消耗,后几十里路就不那么轻松,只顾埋头赶路,谁也没有心思再说笑话。到了下半夜,我们竟在路上东摇西晃地扭来扭去,扭到路边踩虚了脚,或是猛地碰了头,才又清醒过来往前赶。走过一段路,上眼皮和下眼皮又打起架来,接着又是惊险动作。尽管磕磕绊绊,我们毕竟准时赶到了县城。找到县政府时,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大院里,等候用人单位的干部逐个面试。通过面试的人被分别安排乘坐火车或汽车,去各自的工作单位报到。我和另外两个人跟着一位干部上了火车,几个小时后到了专区所在的内江市,进了一个单位。从大门的吊牌上看,这是专区的一个局级机关。莫非就要在这里工作?我心中禁不住一阵窃喜。两天以后,我被具体分到计财科,果然坐进了机关的办公室。不久,局里又派我到省厅干训班接受培训,几个月后我就堂而皇之地取得了盖有专员公署钢印的工作证,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家机关干部。这个意外的变化着实令我激动不已,不仅自己感到脸上有光,外公和母亲他们也会为之欣喜。我专门给外公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既给他以喜悦,也给他以宽慰,告诉他没有白养我,没有白疼我,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写信是用的单位公用信笺,套上公用信封寄出去,想必外人也会刮目相看。外公请人写来回信,给我了一番夸奖和勉励。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外公对于我的前程,对于母亲的命运,大有如释重负之感。自那以后,我经常暗中鞭策自己,一定要刻苦钻研业务,努力工作,争取进步,创造美好前程。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我那苦难深重的母亲,只为我那恩重如山的外公。

大跃进年代,一天等于二十年。机关工作每天都是争分夺秒。我从干训班回单位不久,便挑起了业务主办的重担,因此工作特别忙,时间特别紧。好多日子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加班,把各县市的材料汇总,赶在规定的时间以前报给省上。日报、五日报、旬报、半月报、月报,不时还得根据地专领导的要求编制快报,真叫人应接不暇,难得睡上一个安稳觉。如此一来,给母亲和外公写信的次数便减少了,对于他们的详细情况也无从得知。一天,忽然接到母亲发来的加急电报,告知外公去世的噩耗。一阵愕然之后,禁不住悲从中来。我那一向身强力壮的外公,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给单位请了假,匆匆登上火车,直奔外公家。


我老去的外公


我赶到外公家时,外公的遗体已经落葬。舅舅对我说,大炼钢铁过后再也找不到木料做棺材,只好取下家中的两扇木板门,给外公做了一副“火匣子”,这才避免了让他的遗体一入土,就遭虫咬鼠啮的更为悲惨的下场。我在母亲、舅舅与姨父的带领下去到外公坟前,对着那一堆刚垒起的泥土跪了下去,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呜呜咽咽地诉说道:“外公,外孙不孝啊,枉自你心痛我一辈子,没有享到我半点福就走了,外孙儿连终都没有给你送上呵……”过了一阵,母亲把我拉了起来,舅舅和姨父向我细说了外公去世的经过。他们说,外公的死别说我这个当外孙的救不了,就是他们当儿子当女婿的也没有办法。他不是病死的,他是活活饿死的呀!像外公那样的体格,只要吃得饱,什么都能干。饿一两天还挺得过去,怎么经得住长期挨饿!今年天干,小春歉收,打的粮食只吃了一个月,强制性的公共食堂就揭不开锅了。开始他们还能去地里挖些野菜,后来大家都挖,野菜就难找了。实在想不到法,外公连枕头里装的谷壳都倒出来,用石磨磨细,拌着野菜一起吃。连吃几顿之后,肚子反而胀得难受,蹲在茅坑边半天都拉不出来,只得用手去抠,自己抠不出来,干脆叫姨娘用簪子帮着挑。姨娘那时也患了黄肿病,从脚一直肿到脸上,就在帮外公挑的当晚,她就先外公而去了。后来几天,外公精神失常,手里拿着我给他写的信四处乱走,逢人便说他要到外孙儿那里去,外孙儿在专区工作,一定会给他饱饭吃。舅舅和姨父草草埋过姨娘,又去照料外公。躺在床上的外公反复呼唤着我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念累了,才又迷迷糊糊地半睁半闭着眼睛。几天之后,外公的身体就明显消瘦了,宽大的脸上突现骨头和青筋,一双昏花的老眼闪着可怕的冷光,两片嘴唇吃力地嗫嚅着。舅舅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几次张开嘴巴,最后使劲地喊了一声:“哎哟,饿死人啦……”头一偏,脚一伸,就此与世长辞了。

听到这一切,我心里万分难受。我也知道这两年生活紧张,就在机关里也有肿病发生。尽管我们每月只定量供应十九斤粮食,也时常感受到饿的滋味,但是怎么也不至于到饿死人的地步。如果饿死的不是我外公,如果不面对这堆刚垒起的黄土,不听亲人这字字血声声泪的讲述,终日坐在办公桌前,加班加点汇总统计大跃进神话数字的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如此残酷的事实。

我久久地站在外公的坟前,反复回味着他老人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干黄鳝光棒棒都能够找吃,一个有脚有手的人难道还会饿死不成!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外公,你安心地去吧,但愿你来生能够吃上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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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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