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富婆姨娘

要不是女儿考上大学,我一辈子都不想到姨妈家去。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由不得自己。

姨妈一嫁到成都,就很少来我们家。妈妈可拿她当菩萨,天天念叨,每年要去看她一回,当然要捎上我。我不喜欢到姨妈家去,喜不喜欢谁,不需要理由。

姨妈不回乡下,是跟红苕汤和牛皮菜有仇,她一看见红苕牛皮菜,胃里就要冒酸水。为了逃避红苕汤和牛皮菜,漂亮的姨妈,嫁到了成都,让蹬三轮车的姨父捡了个大便宜。

我从来就不喜欢姨父,不喜欢他更不需要理由。他个子又矮又小,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小脑袋,三角脸,小眼睛,两颗龅门牙贼眉鼠眼挤开嘴皮,让一副模样雪上加霜。他几根虾米胡子,居然还好意思留在嘴皮上,写出个“八”字来。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家里的老鼠。

老鼠姨父一来我们家,有天生的优越感,好像他是我们父母的债权人,总爱训人。不是训我爸,就是训我妈,还有我这个受气包。好像他是我们祖宗,他有义务把我们教育成才。我爸我妈也真会逆来顺受,从来不跟他探讨训人的长幼尊卑。我却不服气,你个蹬三轮的,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下苦力,你以为你是干部,还是老师?光想训人!

老鼠姨父福薄命浅,眼看着要过上好日子了,一撒手,把好日子让给了姨妈。姨妈过上了怎样的好日子,我很难说得清,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去过她家了。

我们乡下,生个女儿,左邻右舍一瘪嘴,这调子,基本上就定下来了。读几年书,能写写信,算算账,就天地良心了,当父母的问心无愧。我虽然读过高中,一社之长,也是个凡夫俗子,想法跟左邻右舍差不多。怪就怪有一次,我喝高了,在女儿紫菀面前夸下海口,说只要她能考上大学,我就是讨口叫花,也要供她。现在好了,一纸张着血盆大口的录取通知书摆在面前,我能怎么说?总结起来,还是喝酒误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女儿考上大学,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老子脸上有光彩。李家湾乃至全社,只我老李家才出这个大学生呢!我骨子里很骄傲的。骄傲归骄傲,这笔钱哪里去凑啊?

我们社,有好些人到天津和大连打工,主要是些掏地基,架盒子之类的工作。一天干上十几个小时,能挣几十块钱。伙食自己煮,花费比较少,一年下来,收入还是很可观的。我才不去干那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呢,高中生和社长的脸面往哪儿搁?中国人一遇到事,就想找关系,我自然而然想到了姨妈。据说姨妈现在已是家大业大,身家过亿,有公司有厂。找她安排个工作,小菜一碟。

给姨妈带点什么土特产呢,这让我左右为难。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什么土特产都可以南来北往,连人家送给毛主席的芒果,水果摊上,已比比皆是。我发扬民主,发动全家动脑筋,最后统一意见:逮两个土鸡,选上等的棉花,给姨妈弹两床棉絮。紫菀还建议在棉絮中,用红线盘一个“福”和一个“寿”字。

成都的确是天上人间,到处是立交桥,汽车像搬家的蚂蚁;超市星罗棋布,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好像这地方还很出产帅哥美女,问路不叫声“帅哥”或者“美女”,不会搭理你。难怪老鼠姨父有天生的优越感,现在我算明白了。人家问你一句:“乡下的飞机有这儿大吗?”你怎么回答?

我下车的红牌楼,到姨妈家还有一段距离。我不敢打的,听说成都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带乘客观光,明明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他会把你拉几条街。辛辛苦苦挣的钱,坐在出租车里逛大街,我才不干呢。我只好扛着装棉絮的蛇皮口袋,提着鸡,在一条条斑马线上,像老鼠一样左顾右盼,惊疑不定的跑跑停停。成都人有点不厚道,问路的时候,有人只说“抵拢倒拐”。抵拢还不倒拐,难道我是棒槌?

敲开姨妈的门,来开门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拴着“国泰味精”白围裙,脚上穿着一双泡沫底子的布拖鞋。立秋才过几天,这种穿法不太正常。多半是姨妈家佣人吧,她问我找谁?我大声道:“找我姨妈!”

老太太看着我,皱了皱眉头,把着门问:“你是嘞个?”我很不耐烦地道:“我找我姨妈!”“你姨妈是嘞个?”成都人把“哪”念着“嘞”,我晓得的。这个佣人好啰嗦,问那么多干啥子?我嚷道:“我找杨子娟!”老太太破口就骂:“龟儿子,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森林?”我仔细一看,发现站在面前这个就是姨妈呀,好多年不见,变了,满脸褶皱,满头白发,一点不像过好日子的人。

我把礼品恭恭敬敬地递上,姨妈指了指沙发,说:“送这些干啥子?老子新疆的棉絮都盖不完。送鸡干啥子?鸡又不杀了拿来。”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心里翻江倒海。按性格,我是要拍屁股走人的,但家里目前的情况,不容我由着性子来。

当我把来意给姨妈说了后,姨妈又骂开了:“老子就晓得,你狗日的哪是来看我?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过,听说紫菀考上了大学,她还是很高兴的。她答应借给我两万,但要写借条,算利息,还要写明归还日期。我的亲姨妈吔,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哇?还好,她比银行宽松一点,没让我拿抵押品。至于工作的事,老太太说,她这个董事长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要找娃儿商量。有这句话就成,应该有希望。

吃饭时,我满怀希望坐上桌子,可刚坐下,姨妈就端上饭来。咋不问我喝不喝两口?问一声又累不死你。我这么多年没来,也算稀客啊。看着桌子上那一盘藤藤菜,一盘土豆丝,一盘拌黄瓜,和一碗不知端了多少顿的剩菜,我差点气得甩筷子。这老太太,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姨妈啊?在心里,我已经把问题上升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这不是吃东西的事,瞧不起人嘛。我在家里,再不说,花生下酒也是有保证的呀。

在客厅里看电视,姨妈把音量放得很小,嘴巴上说是怕影响邻居,其实是为了省电。在乡下,没人会在电视音量上斤斤计较。屋子里没开灯,我以为姨妈忘记了,就去开。姨妈立即制止,说窗户外透进街灯的光,加上电视屏幕的亮度,屋子里已经很亮了,开灯是浪费。我的天,这也叫浪费?李家湾哪家哪户不是开着灯看电视?

城里的电视节目,真是太多了,叫人应接不暇。搞笑的,唱歌的,新闻,电影,电视剧,戏剧,应有尽有。怪不得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城里挤,单就电视节目来说,也值得挤。

我喜欢看武打片,姨妈想看川剧。好在遥控板在我手里,我大拇指在遥控板上不停用劲,电视屏幕就不停地闪烁。姨妈又骂起来:“烦得很,三心二意的,看看川戏嘛。”她抢过遥控板,一键摇出了川剧。川剧有什么好?锣呀鼓的,闹得你头昏脑胀。唱起来拖声卖气,一句话要唱老半天。我“呼”地冲到窗前,“哗”地推开窗子,把抗议融进速度和响声里头。我掏出烟来,呼呼地抽,有意让烟雾往姨妈那里吹。姨妈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骂道:“狗日的,给老子耍脾气。”把遥控板还给了我。我也不推辞,赶快找武打片。姨妈骂骂咧咧,自己出门逛街去了。我抢到遥控权,乐滋滋的,过了一把电视瘾。

姨妈带着我先到大老表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吓了我一跳,老鼠姨父咋坐在这里?办公桌的转椅上,端端坐着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蓄八字胡,留大披头的家伙。他那稀疏的头发,泛着摩丝的油光,蚂蚁爬上去,肯定杵拐棍儿。当然,他不是老鼠姨父,是老鼠大老表。这大老表也真是,有个那么漂亮的妈不去遗传,偏偏要复印个父亲模样。

姨妈把我的情况跟大老表一说,老鼠老表双手抱在胸前,像在审视外星人,看得我汗毛倒竖,我赶忙点头哈腰:“大老表好。”老鼠老表自己点燃一支烟抽起,问:“会电脑吗?”我摇摇头。又问:“会外语吗?”我又摇摇头。再问:“会开车吗?”我还是直摇头。我怕他再问下去,就把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给他伸过去,说:“一直在家务农。”老鼠老表把双手一摊:“什么都不会,你叫我咋安排?”我很生气,你咋不问我会不会开飞机啊!对那些文化要求不太高的工作,比如保安呀,保管员呀,跑供销呀什么的,我还是可以胜任的嘛。我可是高中生,一社之长呢。

姨妈把我带到二老表的办公室,二老表在同样的问题上,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就奇怪了,你们公司再高档,总不会看门扫地也要会电脑,懂外语的吧?

姨妈不气馁,又带我去找三表妹。三表妹来我们家的次数多一些,跟我最熟,几年不见,她越发长得漂亮了。她没有在父亲的模样上纠缠,全盘传承了母亲的基因。她一见到我,就给我倒水,问长问短。她的问题层出不穷,问的都是些乡下的事。我一边回答,一边喝水。我生怕三表妹又问我电脑和外语之类的问题,就说了紫菀考上大学,自己想出来挣钱供养她。三表妹表示祝贺,说,在她厂里给我安排个工作,不成问题。她叫我先休息两天,再来上班,以后,她再慢慢帮我想想其他办法。这才是我的亲表妹嘛!这时候,我感到成都的天空,特别的湛蓝,空气特别的清新。

回到家里,姨妈说:“干脆我给你找个工作算了。”姨妈要给我安排工作?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董事长给我安排的工作,一定很有油水。会是个什么工作呢?当秘书我可干不了,当个小小的基层干部,我还是能够胜任的,我是一社之长,管着百多号人呢。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想到钱挣多了,回家去盖小洋楼;想到成了董事长身边的红人,吃香的,喝辣的;想深了,就有点想入非非了,灯红酒绿呀,美女如云呀之类。唉,我这种人,真是靠不住。


我的富婆姨娘


第二天,姨妈带我去上班,她穿的还是昨天那件瓦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脚上布拖鞋,换成了一双运动鞋。我有点疑惑,董事长就这么去上班?喔,人家说,俗人的毛病叫毛病,名人的毛病叫特色。姨妈这特色,对我这种人,还是蛮有教育意义的。

姨妈把我领进三表妹的永利玻璃厂。这个厂面积很大,怕有百多亩吧。厂里烟囱浓烟滚滚,大车小车进进出出,车间里机器轰隆隆响,一片忙碌景象。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和衣服一样,浓墨重彩。他们见了姨妈都毕恭毕敬打招呼。我有当领导的基础,跟在姨妈后面,很矜持地背着手,像干部检查工作的样子,很亲切地跟人们点着头。

厂里回收的玻璃渣,堆积如山。在这个山脚下,姨妈交给我三样东西:一个箩筐,一把不到一斤重的小锄头,几条蛇皮口袋。当我明白自己的工作以后,大失所望,喜悦的心情一下子结了冰。原来,姨妈带着我去拾玻璃渣中的垃圾。就是在玻璃渣中,翻捡塑料瓶盖,铜芯线,铝芯线,或者其他可以回收换钱的东西。我太失望了!要捡垃圾,我跑这么远来干什么?我们街上,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这份工作。我大小也算个基层干部,到成都来捡垃圾,丢不起这个人!我表现出了应有的情绪,抗议的锄头,把玻璃渣砸得四处乱窜。姨妈又骂起来:“叫花子还嫌冷饭馊?老子都在干呢。”姨妈说,这玻璃厂的垃圾,不是啥人都可以捡的,要不是我是她的亲外侄,才没这种好事呢。啧啧,还亲外侄,我可享受不起!看我还满脸乌云,姨妈说,保我一个月挣五千,少了她给我添够。五千?我的天,什么情况?

姨妈跟我说,在这个料场干活,捡到废品归己,但她要提成10%。她还跟我说,在她家里住,免房租,但要交生活费。哎哟,我的亲姨妈嘞,又是提成,又是交生活费,你老人家真是周扒皮再世啊。


我的富婆姨娘


玻璃渣料场,汽车几分钟就来一趟,满载着玻渣的汽车,“呼哧呼哧”爬到上山坡,退到路边,一撅屁股,“哗啦啦”把玻渣拉成一道瀑布。汽车一开走,捡垃圾的人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拉起箩筐,挥起小锄头,涌向瀑布。这时候,就响起一片急促地扒拉和敲击玻璃的声音。我像一只被暴雨打晕了的鹅,怔怔地站在那里。姨妈拉起我的箩筐,夺下我的锄头,淹没在茫茫人海之中。姨妈真不愧是这垃圾场的老前辈,那些塑料盖、铝盖、塑料口袋、废电线,只要可以卖钱的东西,在她手中像听到了口令似的,飞向那只张着乌黑嘴巴的箩筐。我不得不跟着干起来。

回到家,姨妈夸奖我了:“我看你娃娃的手脚,很麻利的嘛,有搞头。”那天晚上,她特地买了卤菜,拿出酒来犒劳我。这还差不多,我看这老太太,还是有些优点的。

后来我听说,姨妈就是在这个垃圾场起的家。当时,姨父蹬三轮车的收入很低,难以养活一家七张嘴巴(还有两个老人)。姨妈就到这个玻渣场捡垃圾。身上的破旧衣服,难以遮挡她楚楚动人的风采。老厂长在玻渣堆里发现了她,就把姨妈叫到办公室。于是,姨妈得到了玻渣场的承包权。当时,姨妈把玻渣场里捡垃圾的人,都变成了她的员工,工资给得相当苛刻。后来,姨妈把垃圾场挣的钱拿去投资,她的雪球就越滚越大。玻璃厂体制改革,老厂长跟姨妈一起买下了这个厂。老厂长死后,姨妈把全部股权都买了下来。

星期天,是表兄妹们回来看望老太太的日子。一大家子团聚一起,很是热闹。老鼠老表给我带来了一台21英寸的彩电,说是特地给我买的,分明是个二手货,我一眼就看出了。管他二手货三手货,有了电视,免得跟姨妈争。二表嫂给我带来一大包衣服,都是她家里清仓出来的,其中有我穿的,有我老婆穿的,也有紫菀穿的。三表妹给了我一千元钱,说是对紫菀考上大学的奖励。这种有点像抗震救灾的捐赠场面,叫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月下来,我挣了五千四百多元。这城里,果然到处都是黄金。饮水思源,我还是该感谢姨妈。

日子四平八稳。我的工作技巧也日见娴熟,个个月收入也稳步上升。我抽的烟,也上了个档次。喝的酒,也自己打了。在梦中,我经常笑醒。当然,我做的梦也夹杂了些低级趣味。唉,我这种人,欠捶。

有一天,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坐上了飞机。正在得意洋洋,忽然,飞机从天上掉了下来,吓醒了。这时,我听见姨妈正在咳嗽。我敲开门,姨妈说有点感冒。后来,我天天都听见姨妈咳嗽。我叫她去医院,她说正在吃感冒清。我把这个情况报告给老鼠老表,老鼠老表叫我把姨妈带到医院去看一下。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姨妈弄到医院。现在的医院,已经很现代化了,B超、CT、胃镜、脑电图、心电图、X光、核磁共振等等,什么仪器都有。有了仪器,医生也省事多了。病人一来,不管你头疼还是脑热,也不管你是腰酸还是背痛,统统划张单子去检查。我跑得头晕脑胀,才把检验单送到医生桌上。医生看了单子,破口大骂,责问我为什么这时候才把人送来?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情况不妙,立即给表兄表妹打电话。

老鼠老表给华西医院的同学联系,叫他们组织专家会诊。口气像在跟他的员工说话。华西医院那边,动作也相当神速,姨妈到医院的时候,专家已经等在那里了。

专家会诊的结果,令人沮丧的——姨妈患了肺癌,而且已是晚期,扩散了,不能做手术了。老鼠老表和二老表都说,花三五百万也没关系,上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药,进口药。听他那口气,癌症在金钱面前,也会打败仗。三表妹背着老太太,哭得撕心裂肺。

姨妈对她的病情一无所知。她还是天天到垃圾场,帮我捡垃圾。这个老太太,有时精明,有时却糊涂,收我的伙食费,提我的成,却没有拿走她捡垃圾挣的钱。看着她心无旁骛地捡垃圾的样子,我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姨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不得不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轻而易举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床头那个病情牌,把她的病写得明明白白。在那个高干病房里,有专业护理,可老太太偏偏要我去。老实说,护理病人很麻烦,我去护理姨妈,也不太方便,但我还是去了,因为人要懂得感恩。

我尽心尽力护理了两个月,姨妈很是满意。临终的时候,她很平静地召开了家庭会。她要求三兄妹要同心同德,扬帆远航。她把董事长的担子,交给了老鼠老表。她只把垃圾场的管理权交给了我,让我喜出望外。

不久,姨妈病逝了。

我仍然住在姨妈家里。每天夜里,我都要被一阵咳嗽声惊醒,拉亮灯,打开姨妈的屋子,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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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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